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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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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女河 我們在城邊一家通宵商店裡補充了水和食物,又在加油站加足了油,然後就分道揚鑣了。 孫學明後來告訴我,分手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就在路邊看到了三個疾步行走的人。當車燈打過去時,他們似乎有點驚慌,回頭看了看,轉身朝路外的荒野走去。孫學明想,不對啊,他們穿的是袈裟,可袈裟只露出下擺,上面卻罩著俗人的衣服;不對啊,就算他們是俗人,可俗人在深更半夜走什麼路?荒涼的昆侖山裡頭,幹禿之山層層堵擋的這條路上,除了朝聖的信徒和喇嘛,是不會再有別的步行者了。孫學明想著,大喊一聲:停車。 喂,這條路是去西藏的麼?孫學明下了車,大聲問道。 沒有人回答。 喂,我們是從北京來旅遊的,我們想去西藏,這條路對不對? 還是沒有人回答。 孫學明朝荒野裡走去,張文華趕緊跟過去。 突然有人在黑暗裡說:對頭,這條路走到底就是西藏。 沒錯,是四川話。孫學明的猜測被證實了:他們就是三個川西來的喇嘛。他停下來,小聲對張文華說:人家也是試探,既然咱們是問路,就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人家就會跑得無蹤無影。張文華望著夜空說:天就要亮了,往前二十裡就是野牛溝,我們在那裡等他們吧。 他們回到車上,奔向野牛溝。野牛溝裡有野牛,但是他們沒有看到。黑夜散盡的時候,他們出現在野牛溝口。 這裡是去西藏的必經之地,無論是從荒野裡走來,還是從公路上走來。他們等著,一直等到了下午,還沒有看到三個喇嘛的影子。孫學明問張文華:中午從這裡過去了幾輛長途客車?張文華說:三輛。孫學明說:我們失算了,三個喇嘛肯定坐上汽車走了。王瀟瀟說:對啊,我們在這裡傻等什麼呢?你怎麼早沒想到? 他們朝前追去。 周寧和我乘坐切諾基奔西而去,路過當年山東知青戰天鬥地過的荒涼的金峰農場,路過被稱作大灶火、小灶火的兩片浩瀚的沙海,三百多公里在我們的黃色笑話中甩在身後了。司機劉國甯笑得跟孩子似的,精神大振。笑夠了,就看到那棱格勒河了。 那棱格勒河位於昆侖山南麓,是橫亙在哈薩克遊牧區烏圖美仁和大旱漠塔爾丁之間的一條河流,它的上游是著名的多喀克荒原,再往上也就是接近昆侖山發源地的流段叫楚拉克阿拉幹河,它的下游也就是接近大沼澤的地方是吉乃爾河流域。那棱格勒河是季節河,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它在荒原數百條河流中悄然孤出,閃爍著陰森危險的光波,成了一條令人心悸的妖女河。 來過這裡的周寧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一條雄壯的輸油管道從八百公里外的花土溝油田敷設而來,直達格爾木煉油廠,試圖接通青藏輸油管錢(這條建設於七十年代中期的輸油管線翻越昆侖山、唐古喇山,橫穿藏北高原,經當雄、羊八井,順著拉薩峽谷進入聖城拉薩)。管道途徑那棱格勒河時,正好是冬天,冰雪凝固在昆侖山巔,以白色的冷漠悄悄地不動。等到來年雪消冰融,大水漫漶時,管道已經深埋於地下了。 緊接著,一條與輸油管道並行不悖的公路應運而生。管道走過河底,公路卻在東西兩岸戛然而止。人們沿路走來,到了河邊就只能停下,等待著:水什麼時候小呢?水什麼時候枯呢?不言而喻的回答是大約在冬季。那還不餓死在這裡?於是就涉險而過。河對人的吞沒,確切地說是妖女對男人的誘惑,就成為必然,不斷傳來死人的消息,衣服沒了,下身沒了,心臟沒了——有油田築路工,有載人載貨的司機,有淘金客,有浪漫的和周甯一樣的荒原跋涉者,有往返于西藏、青海、新疆之間的打工者和生意人,有朝聖者,有四處求師學法的行腳喇嘛,還有逃犯,有盜油賊和盜墓賊,有拾荒者。 1992年7月14日,一輛二十五噸的賓士水罐車大大咧咧駛過河床,河水瞬間暴漲,水罐車淪陷,水流轉眼漫過駕駛室。司機和助理趕緊爬上大水罐的頂部。河水跟上來了,淹過罐頂,幾乎把他們沖倒。他們互相攙扶著,兩天兩夜沒吃沒喝,矚望兩岸,是那種只可詛咒的空曠。一個說看樣子咱們死定了,可是我還沒活夠,我不想死。他朝著隱隱可見的那棱格勒寺不停地作揖:佛爺保佑,佛爺保佑。一個不說話,死就是沉默,那就提前沉默吧。就這麼絕望著,突然水就落了,那棱格勒妖女收回了欲念,不再糾纏。他們開著水罐車出來,一上岸就軟了,再也開不動車了。司機說我要是再過這條河我就不是人了。 1994年6月,油建公司的一輛卡車陷進河裡,水流漫過車箱,眼看就要沒頂了,司機和乘客棄車而逃,水浪翻上車頂追攆而來。他們沒命地跑啊,幸虧離岸不遠,水浪將他們拍倒時,已經可以扳住岸邊的岩石了。被遺棄的卡車到了冬天水枯後才從淤泥裡挖出來,已經不是車而是一堆廢鐵了。 周寧說:我說得你都害怕了是吧?不過不要緊,能過就過,實在不能過,我們就繞——原路返回,再從格爾木過萬丈鹽橋到冷湖,從冷湖直奔塔爾丁,也能到達那棱格勒寺,只是時間得延長,大概需要三四天。 我說:那還不如在這兒冒險呢,咱們排除雜念,守住根性,儘量不受妖女的誘惑就是了。 周寧說:我同意。劉國寧說:恐怕不行吧。 我們繼續往前走,遠遠看到了一片帳篷。我問道:帳篷是幹什麼的?周寧說:肯定是築路工的,這裡年年都在修路。 二十分鐘後,我們在渡口見到了築路隊的隊長。隊長一見周寧,愣了。周寧比他愣得更厲害,都把眼睛愣到額頭上去了。 周寧說:王有田?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到巴基斯坦修中巴友誼公路去了麼? 王有田說:早回來了,周老師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周甯向我介紹說:十年前王有田在青海師範大學中文系學習,我給他們上過課。那時候王有田是當兵的,團隊在巴基斯坦施工,畢業後就出國了。 王有田說:我是前年轉業的,到了地方上還是修路,不修路就沒地方要我。 周寧說:修路好啊,你要是不修路,我們今天過這條河就無依無靠了。 王有田說:你們要過河?這個季節,客車不能過,運貨的卡車也不能過,周老師你們就更不能過了。 周寧說:我們正在尋找一件價值連城的國寶,很可能是兩個駱駝客帶著它去了對岸的那棱格勒寺,我們必須過河,過不去你隊長想辦法。 王有田說:沒看見什麼駱駝客,他們拉著駱駝就更過不去了。 周寧說:他們肯定走的是捷路,從大灶火直插大沼澤,有一條草墩子連起來的古馱道,駱駝天生具有認識這條路的能力。 王有田說:國寶有人命重要?等水小了再過吧,要不你們繞道?強行渡河是不行的,我要為你們負責。 周寧說:我是你的老師啊,是你聽我的還是我聽你的? 王有田敷衍道:好好好,我聽老師的,我就是搭上一條命也得聽老師的。咱們先吃飯,吃了飯好好休息,要過也得等到明天。 周寧說:不幫忙就不吃飯。他的學生哭喪著臉說:讓妖女子拉去睡了覺怎麼辦?周寧說:好辦,我們感謝你,你這是成全我們。王有田無奈地歎口氣,搖著頭答應下午送我們過去。 在隊長的簡易工棚裡,我們吃了羊肉面片,然後來到渡河的地方。我看著腳下乾涸的五彩石的地面,不禁有些茫然:哪裡是河呀?王有田說:腳下就是河床了。 我這才明白,那棱格勒河是數十股水流的合稱,這些水流今天這裡,明天那裡,胡亂流竄著,仿佛沒有禁錮的思想。好在那棱格勒河有世界上最寬闊的河床,水流的自由奔湧得天獨厚,流到哪裡都是那棱格勒河。 王有田說:五十多公里寬的河床上不便架橋,我們就澆築了幾十座漫水橋,讓水和車都從上面過。但就是這樣,也得看季節,現在這個季節任何車輛都不能單獨過,除非用鏟運機把你們拖過去。說著,就帶我們走向了一輛雙引擎、六百匹馬力、山一樣雄偉的德國造鏟運機。 半個小時後,鏟運機拖起了裝著我們的切諾基的一輛五十鈴大卡車,轟轟隆隆往前走去。 周甯和劉國寧以及我站在高高的鏟運機上,看到河水正朝我們洶湧而來,越來越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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