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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仿佛遙遠的地方有人正在敲響人頭鼓,轟轟轟的。

  王瀟瀟想:我這是幹麼來了?我真的愛上了一個人麼?誰呢?他麼?可是愛情的代價也太慘重了,要是死了還怎麼愛?而且人家愛我麼?就像我愛他那樣愛我麼?我是誰?我為什麼愛他?為什麼就像熱愛西藏一樣熱愛他?我是因為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才熱愛西藏的麼?我是因為熱愛西藏才熱愛他的麼?喂,倉央嘉措,您是燦爛的太陽,我們像葵花,在您的陽光下幸福地開放;您是光輝的北斗,我們是群星,緊緊地圍繞在您的身旁。喂,倉央嘉措。倉央嘉措在情歌裡說過:

  白鵝愛上了水塘,打算撲進去遊蕩,沒想到冰封了湖水,叫她心灰絕望。

  圖章蓋在紙上,何嘗懂得人的語言,信義相愛的印章,蓋在情人各自的心上。

  黑字寫的盟誓,雨水一打就消了,情義深藏在心底,是誰也無法擦掉的。

  問聲心愛的人,可做我終生的伴侶?心愛的人說,除非死了,活著永不分離。

  一個把帽子戴在頭上,一個把辮子撩在背後;一個說請你多保重啊,一個說請你慢慢走;一個說你又難過了,一個說很快就會聚首。

  倉央嘉措生於1863年,二十四歲就死了,為了愛情,他被蒙古人拉藏汗攆出了西藏,他死在前往北京的路上,死在青海湖邊。全藏土的姑娘都哭了,全藏土有情有義的女人都泣不成聲了。青海湖的水因此在那個世紀變得又鹹又澀,從此不再改變。喂,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您是亙古罕見的情聖,您好啊,您覺得他怎麼樣?不怎麼樣是吧?他要是有一點點您的影子就好了。

  仿佛遙遠的地方有人正在敲響人頭鼓,咚咚咚的。

  劉國寧想:我要去拉薩,我要去考察拉薩的文物市場,我還要去拜佛,拜釋迦牟尼佛,拜無量光佛,拜藥師佛,拜所有的佛,拜我從來沒拜過的佛。佛爺們哪,佛奶奶們哪,我還沒朝見過你們呢,我可以不死吧?

  張長壽想:怕什麼呀,我死了以後有我的兒子,兒子死了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

  我掙扎著坐了起來,開門出去。我實在不想躺在這樣一張陌生的床上死去,我本能地想到了曠野。啊,人生啊,就這樣了結了;啊,愛情啊,就這樣沒有了;啊,荒原啊,我就要投入你的懷抱,變成泥土的一部分了。

  仿佛遙遠的地方有人正在敲響人頭鼓。

  周寧看我出去,心說他肯定是找墳墓去了,就咬牙切齒地下床走出來,跟著我,有氣無力地說:你別去,能堅持一分鐘是一分鐘。

  我不聽,我為什麼要在這裡堅持?死亡線既然是線,那它就應該是漫長的一溜兒,我要沿著這條線掙扎,在我認為最值得躺倒的那一點上閉上我從來不打算閉上的眼睛。

  我這麼想著,心裡寬展了一些,漸漸覺得比在床上躺著好一些了。周寧也是這種感覺:走著走著,腿就硬了,有點力氣了,頭正在變小,變輕,呼吸流暢了一些,心臟不再有垂死的蹦迪了。

  我們走過三樓黢黑的走廊,看到除了我們住的三間,所有的房屋都空著,都開著門,裡面是黑氣,有聲音正在出現:貓叫?鴉叫?鼠叫?還是賊叫?分不清楚,聲音一出來就往回縮,縮回去就又跳出來,極其隱秘。也許是嚇的吧,我們陡然精神多了。

  我們下到二樓去,再往下,樓梯就堵住了,只好又穿過二樓的走廊。我們看到所有的房屋都空著,都開著門,裡面是黑氣,有聲音正在出現,是那種一聽頭髮就豎起來的聲音。

  我們趕快走,從二樓的另一頭走下樓梯,走到了一樓,看到所有的房屋都空著,都開著門,裡面是黑氣,有聲音正在出現,沙沙沙,是腳步聲。

  走廊裡還有燈光,是誰打著手電筒朝我們走來?手電筒的燈光是綠幽幽的,一共四盞,就像狼的眼睛。我們的膽子大了,有人就好,就說明這裡是人世而不是陰間。但是我們怎麼也沒想到,這裡的人間,晚上的燈光,多一半是野獸點燃的;這裡的晚上,是狼在照耀世界,狼是可以登堂入室的。狼眼的燈光照亮了他們自己,讓我們看清楚了那土黃色的軀體是多麼得矯健,看清楚兩隻矯健而兇殘的畜生已經離我們只有十步遠了。我們戛然止步,都哎呀了一聲。兩隻狼也戛然止步,也都哎呀了一聲。

  怎麼辦?狼的本能是撲過去,而人的本能是轉身逃跑。慶倖的是,我們和它們都沒有按照本能行事,而是相反,周寧大喊一聲:幹什麼的?滿樓都是回音。然後他震地跺腳,甩著手原地踏步。

  兩隻狼愣怔著,轉身去了,可能是逃跑,也可能是別跟他們一般見識的意思。綠幽幽的燈光漸漸消失了,周寧還在原地踏步,直到踏出了渾身的大汗。

  大汗淋漓的周甯長舒一口氣,疲倦地靠到了牆上。片刻他問:怎麼樣?還難受不?

  我搖搖頭,晃晃身子,詫異地說:不難受了,一點也不難受了。

  周寧說:看樣子狼是來救我們的,要是我們像狼一樣在夜晚行動起來,可能就不會有病痛了。

  我們朝前走去,在狼經過的地方,聞到了一股狼糞的味道,那是一種淡淡的腥臭,不是常在荒原上跑的人聞不出來。

  我們來到樓外,警覺地窺伺著狼的去向。就在這時,我們聽到了一陣鼓聲,隱隱約約的,從遠方傳來,從黯夜裡傳來。我們都說不是幻覺吧?都說不是。

  不由自主的,我們循聲而去了。鼓聲的曠野裡,正在產生一種越來越明亮的誘惑,那是一根線,拽著我們,朝著既定的目標,徑直而去。鼓聲,鼓聲,響起來了,很近的地方,有人正在敲著人頭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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