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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沱沱河不眠之夜

  沒想到這一次我們看到的沱沱河竟是前所未有的壯美。

   有晚霞,有開闊的水域,在大橋西邊的彎道裡有那麼開闊的水域。水域是紅色的,是燃燒的,彩雲投在水裡,仿佛水在天上。真是太好了,好得就像莫内的油畫,好得一百個莫内也畫不出如此藝術的油畫,好得就像佛國裡的花園,讓人不由得唱起來:香巴拉並不遙遠。沱沱河的黃昏,用信仰點燃起億萬盞香燈的地方,平靜地凹凸在六字真言的臂彎裡。

  我們停車在沱沱河大橋上,極目遠眺。水天銜接的地方,風景幻化著,懸崖百丈,流冰萬里。仿佛:蓮花金剛走來,拉著駱駝帶著海螺的信徒唱著山歌走來,追求愛情的香日德的美駝矯健地走來,三個川西的喇嘛款款走來,一群前往拉薩朝聖的甘南人磕著長頭走來,紮西員警吐著酒香搖搖晃晃走來,日喀則的民工高高興興走來,仁青卓瑪燦爛地笑著走來。仿佛:人頭鼓已然出現,就在沱沱河的緩流裡,從容不迫地漂蕩著。

  孫學明說:他們都到了,我們也應該去找他們了。

  過了橋頭就是沱沱河鎮,鎮上有六家包括住宿的飯店。孫學明決定一人佔領一家,也好一邊吃飯一邊儘快摸清情況:我們眾多的目標都分佈在什麼地方?這麼多目標中,誰是真正竊取了人頭鼓的賊或者叫好漢?兵分六路多出一個人來,那就是王瀟瀟,我們讓她選擇跟誰去,她又一次選擇了孫學明。真讓人失望,她好像一門心思跟定孫學明瞭,她要是再不搞一點移情別戀,我們這幾個男人就索然無味了。真不知道王瀟瀟是怎麼想的,她可千萬別真的愛上孫學明,孫學明有對象,藏在月宮裡,叫嫦娥。

  本來說好到了沱沱河好好吃一頓,現在也只能湊合了。湊合著吃飯倒沒什麼,關鍵是六路人馬在六家飯店的老闆那裡居然沒有打聽到一點與追蹤目標有關的情況。

  吃完了在鎮街口碰頭,大家都很吃驚:一無所獲,怎麼可能呢?孫學明巴頓將軍似的踱著步子,沉思的頭顱在斜射而來的暮光裡恨不得變成一面預見未來的鼓:都沒來,難道我們分析錯了?

  周寧說:不管錯了還是沒錯,今晚必須在這裡住一宿了。

  張文華說:那就得分開住,等於蹲坑,除了瀟瀟。

  王瀟瀟說:我跟你們一樣,我不搞特殊。

  正說著,天突然黑了,真正是大黑天了,什麼也看不見,即使出自都蘭吐蕃墓群的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來到我們面前,我們也看不清了。我們在驟然降臨的黑暗裡佇立著,覺得這裡那麼空曠,好像只有孤立無援的自己,沒有別的人。每個人都是這樣的感覺:整個沱沱河地域除了自己,什麼也沒有了,包括房屋,包括公路,包括同行者。

  喂,你們在哪裡?孫學明大聲問道。

  所有人都大聲問道:你們在哪裡?

  然後所有人都回答:就在原地,我沒動啊。

  孫學明說:看樣子這裡不能住,這裡鬼氣彌天,住一晚上就連自己也找不到了。咱們住到兵站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再說。

  他這麼一說,面前的人影、車影和房影又漸漸清晰了。我們趕快往車裡鑽,才發現都擠到了一輛車上。

  張文華說:早就聽說沱沱河有魔霧,魔霧籠罩誰,誰就有生命危險,沒想到讓我們遇上了,我們可得小心點。

  孫學明說:不怕,說不定我們本來就不是人,是鬼,是神,是高僧轉世,我們次此出行,是為了拯救已經泯滅了一千多年的大黑天的正統巫法,我們是替天行道,佛在看著我們呢。

  周甯理智地說:還是小心點為好,我總感覺到我們已經進入了別人的包圍圈,到處都是埋伏,是敵意的眼睛,說不定這陣魔霧就是他們作法的結果。

  孫學明說:那就更不用怕了,不就是霧麼?我們帶著鼓呢,那就是抗體,儘管可能是假的,關鍵的時候敲起來,也能抵擋一陣子。

  王瀟瀟打了個冷戰,本能地朝孫學明這邊靠靠。

  孫學明說:別怕,有我呢。

  王瀟瀟說:我知道有你才朝你靠近的嘛。

  我們驅車向東,穿過一條烏鴉擋道的草原路,來到了沱沱河兵站。孫學明端出一個熟人來,熟人的熟人便是該兵站的站長。站長說:想住就住吧,正好今天晚上沒有路過的車隊。

  兵站是一座院子三座樓,兩座樓空著,我們在一座空樓的三樓開了三間房。孫學明做了如此分配:張文華、劉國甯、張長壽一間,周寧、我和他自己一間,王瀟瀟一間。我們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潛意識裡我們都有點擔心他把自己和王瀟瀟安排在一間房子裡,要是那樣黑夜就更黑了。

  我們看看沒有條件洗漱,就坐了一會,拉開被子,胡亂躺下了。當然是睡不著的,心裡有事,再加上,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山反應。

  頭痛,不光是王瀟瀟,我們全體頭痛。而且心跳加重了,像是蹦迪,要蹦到天上去了;而且喘氣困難,呼吸幾乎要斷了;而且胸悶噁心,想吐,又吐不出來,胃囊和腸子一陣陣地痙攣;更糟糕的是我們肌肉脹痛,渾身乏力,仿佛連骨頭都軟了。

  嗨,死亡。

  漸漸的,我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死亡。不不,我們都體驗到了死亡,我們正在走向死亡。我們的思緒完全是死亡前的迴光返照。我們多少次走過海拔五千米以上的西部山脈,多少次驅車或者騎馬漫遊西藏,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難受——要死不得,要生不能的難受,抽去了筋脈,抽去了骨髓的難受,骨骼散架,皮肉剝離的難受。

  張文華想:我連喜馬拉雅山都上去過(當然不是頂峰),都感覺好好的,惟獨這個破地方,叫我直接看到了死亡。早知道死亡來得這麼快,我幹麼不抓緊時間幹出點驚天動地的事情呢?如今晚了,只能從別處尋找安慰了。安慰是什麼?快死了我的安慰是什麼?想起來了,不是有立地成佛這一說麼?我要是能立在地上變成佛就好了,成了佛就什麼遺憾也沒有了,就可以轉世了。

  仿佛遙遠的地方有人正在敲響人頭鼓,當當當的。

  周寧想:我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我不能就這樣死去吧?這也太沒有意義,太不光榮了。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古人的詩句算是白讀了。

  好在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已經白讀——佛陀說了:我們的存在就像秋天的雲那麼短暫,看著眾生的生死就像看著舞步,生命時光就像空中閃電,就像急流沖下山脊,匆匆滑逝。

  佛陀在臨終前又說:在一切足跡中,大象的足跡最為尊貴;在一切正念中,念死的時候最為尊貴。

  佛陀還說: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積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墮。

  莊子曰: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昏昏,久憂不死,何苦也,其為形也,亦遠矣。

  米拉日巴尊者告訴我:當你強壯而健康的時候,從來不會想到疾病會降臨,但它就像閃電一般,突然來到你身邊。當你與世俗糾纏不休的時候,從來不會想到死亡會降臨,但它就像迅雷一般,轟得你頭昏眼花。

  尼泊爾偉大的哲仁波切說:我現在七十八歲了,一生看過這麼多的滄海桑田,這麼多的年輕人去世了,這麼多的與我同年紀的老人去世了;這麼多高高在上的人垮下來了,這麼多卑微的人爬起來了;這麼多的國家變動,這麼多的紛擾悲劇,這麼多的戰爭與瘟疫,這麼多的恐怖事件遍佈著整個世界。然而這些改變都不過是南柯一夢。當你深深觀照的時候,就可以發現沒有哪樣東西是恒常的,一切都是無常的,即使是最微細的毛髮也在改變。這不是理論,而是可以切身知道,甚至親眼看到的事。

  仿佛遙遠的地方有人正在敲響人頭鼓,嗡嗡嗡的。

  孫學明想:真想馬上就死啊,死亡原來是這樣的?這樣的死簡直就是大自然的玩笑。誰知道呢?別人不知道倒罷了,霍爾琴柯不知道那就太遺憾了。霍爾琴柯還等著我給他寫歌詞,還等著我給他的藏傳佛教音樂著作《十世班禪額爾德尼?確吉堅贊——無量山交響曲》寫一篇序文呢。現在,歌詞沒有了,序文寫不成了,我就要永恆在尋找人頭鼓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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