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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開始婁禿驢這小子還保密哩!可紙能包住火麼?三傳兩傳,職工們知道了。這三百萬,全是職工集的資呀!你說職工每個月三四百塊的工資,省吃儉用的存這五千塊容易麼?一傢伙讓婁小子拱手送給了個騙子。哎,大哥,這裡邊也肯定包括咱們班那三萬二的承包費哩!廠裡沒了周轉資金,銀行也不敢貸給錢,過了沒幾天,機器就停了轉。職工們沒工資,又沒活幹,都回家去了。」

  「唉!婁傳興這回可真成了名副其實的婁災星了!職工們天天找他,開頭他還應付應付,後來看瞎子害眼沒治了,他也應付不了了,乾脆縮了鱉頭,不露面了。職工上他家裡去找,家裡根本沒人。職工們要找著他,非砸死他不可!」

  一個好端端的廠,就這麼完蛋了?

  小杜又說:「職工現在幹麼的都有。修自行車的,修摩托車的,賣汽水賣冰糕的,還有去跑買賣的。苦就苦了那些五六十歲的老職工,最苦的是雙職工,還有一家三四口都在咱廠裡的。老了,幹別的也不行了,你說日子咋過?」

  勝子的心一下子沉重起來。

  小杜說:「婁災星這小子太不是東西了。他可倒好,廠子日子好過的工夫,吃喝嫖賭都報銷,年底拿好幾萬的承包費。廠子一垮,他媽的一點兒責任都沒有,找不著人兒了。那輛白色的桑塔納,也讓他開走了。」

  一股怒氣升上胸口。勝子咬牙切齒道:「我要是碰上這小子,非崩了他不可!這小子是個地地道道的王八蛋!上面的人怎麼瞎了狗眼,讓這麼個玩藝兒當了廠長!」

  勝子又問:「大牛、小貞他們幹麼去了?」

  「大牛上一家中外合資的飯店當了管道維修工,也是臨時的。聽說老挨外國老闆的訓,跟訓兒子似的,幹了十來天,就不想在那裡幹了,說那個氣受不了。小貞去給她一個親戚的五金店當營業員,一個月才二百多塊錢。夠幹麼用的?姑娘們買一瓶飄柔就三四十塊。唐老鴨蹬個三輪賣菜去了。隋小兵到南方當倒爺,剛下海,估計效益情況好不了。廠子垮了,工人們真他媽的慘。」

  「哎,廠財務科那幾個女將幹麼了?」

  「喔,地瓜爐子羅大姨在家抱孩子看孫女。韋琴琴去了一家外國鬼子開的飯店給人家當會計。黑牡丹在家閑了一個多月,後來跟了個老闆上了深圳,據說在那邊幹麼『期貨』。」又說:「黑牡丹,那一對黑眼睛,真迷人!」

  「廠辦公室老崔呢?」

  「喔,老崔比較慘。跟廠長當了幾年『穆仁智狗腿子』,廠子垮了,婁災星跑了,老崔麼好處也沒撈著。他幹了多年行政,麼技術特長也沒有。老婆得肺癌兩年多了,動過一次大手術,一直在家病休。單位是個大集體,也是慘澹經營,發工資都困難,醫療費根本報不了。兒子這幾個月正准備考大學。聽說他自殺了一回,幸虧兒子發現得早,打了120,送到醫院搶救了三天三夜,才保住了一條命。」

  勝子吃了一驚:「是嗎?」又說:「老崔還不算『穆仁智』,他只跟著姓婁的跑腿兒,沒大幹壞事。」

  小杜問:「哎,師傅,回廠看看去?」

  勝子長出了一口怒氣,說:「好吧。」

  小杜加大油門,直沖西郊駛去。

  展現在勝子面前的,是一片如遭受了戰火洗劫的廢墟。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勝子無論如何想像不出兩個月前一個好端端的廠子變成了這個模樣。廠區一片冷寂,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聲機器的轟響。廠房門窗上的玻璃全被砸爛了。房子之間的空地上長出了一米多高的灰灰菜和蒿草。路上爬滿了茂盛的拉拉秧。幾隻麻雀飛來飛去,喳喳地叫著。

  勝子往院裡走了一段路,來到管工班的房子前邊,見窗子沒有了,門也歪歪地吊在那裡。裡邊的工具箱全被撬開,工具一無所有。只地上有幾隻鏽跡斑斑的爛閥門。他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小杜說:「設備、能值點兒錢的東西,全讓附近村裡的農民給拆了去賣了。」勝子轉回身,見蒿草和拉拉秧中,有一些米黃色、紅色、白色、紅白雙色、胭脂色的小點點兒。近前細看,那些小點點兒卻是胭脂花,因時值黃昏,全都舒展開了花瓣兒。又看花的枝葉長得特別茂盛。再往前走了一段路,草叢中到處都是小喇叭狀的胭脂花。他撿起一顆黑皮的胭脂花籽,放進嘴裡,嘎巴一下咬開,嚼著,只覺有一股子異常苦澀的味道。

  勝子又見房邊有幾畦小油菜長得異常旺盛,青翠碧綠。這時,從旁邊一間小屋裡走出個瘦瘦的老人來。勝子定睛看去,卻是老電工門衛方師傅,忙叫了聲,迎上去。方師傅認出了勝子,還沒說話,已是滿眼淚花:「勝子,你看看,婁傳興這個敗家子,把個廠子弄得!真是創業艱難敗業易呀!當初,這個廠是我們這些老傢伙人拉肩扛,一塊磚一塊瓦壘起來的,設備是咱們一個零件一個零件組裝起來的。就說這幾根電線杆吧,那工夫哪有汽車呀,全是我帶著十幾個人從預製廠用地排車拉來的。那段路來回就是幾十裡地。可現在,才兩個多月,就全完了,全完了!真是用了一個壞人,毀了一個工廠呀!」

  勝子知道,方師傅在這裡種菜,也是聊補無米之炊。他掏掏兜裡,還有二百多塊錢。小杜也去車上拿了一百五十元錢,放到勝子手裡。勝子把錢交給方師傅,說:「您先用著,俺們以後再來看您。您老多保重。」寫了個條子,遞給方師傅,說:「有事就打個傳呼給我。」小杜也寫了個傳呼號在那條子上,說:「方師傅,要用車,就給我打個傳呼。」

  勝子告辭方師傅,朝廠外走,走到個圍牆坍塌的缺口處,再回頭去看廠區時,兩行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面的」車朝市區飛馳,師徒二人好長時間沒說話。鄰近市區,從一座鐵路橋下穿過去,勝子開了口:「將來我掙上五百萬,非把廠子再搞起來不可!」

  小杜說:「師傅,你就是掙上一千萬,人家能讓你當廠長?」

  勝子把拳頭在面前的檯子上重重地一擂:「你師傅這三年之內,非當個廠長經理不可!非幹個樣兒給這幫混蛋局長、廠長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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