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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懷愁緒 幾年離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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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風圖紅酥手、黃藤酒, 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 錯,錯,錯! 寫到《釵頭鳳》,突然就卡住了,覺得太多人知道陸游、唐婉、沈園。故事我是爛熟,卻不知打哪兒說起,也喜歡自虐,壓根就不願毫無新意地複述別人說過的話。 在沒有引進西方遺傳概念之前,中國傳統信奉「親上加親」,表兄娶表妹是天經地義的。窮困人家之間這種換親,省得許多彩禮;富裕家庭則更增添一些喜慶。民間有許多表兄妹間的愛情故事,譬如嫌貧愛富、撕毀婚約,譬如私相授受,暗訂終身……由於表兄妹也分所謂姑表、舅表,戲文中常常出現的是舅母嫌棄外甥。 而陸游、唐婉也是表兄妹,卻是姑母嫌棄外甥女。唐婉怎麼做也「不獲上意」,丈夫又是個事母至孝的人,這便種下了悲劇的種子。我看《二十四孝》的故事總覺得驚怕,怎麼世間還有這樣愚孝的人?這樣殘酷的事還時時被後世人拿來做榜樣,京劇《三娘教子》唱的即是。都說帝王家無情,其實中國的堂堂皇道,到了民間也一樣是清冷殘酷的。因為權力變小、責任變重的緣故,有時,禮教反而更顯得變態壓抑。 陸游原不是一個軟弱怯懦的男子。「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夜來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他詩裡的慷慨義氣,教人聳眉動容。「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他的詩劍生涯,一樣激揚從容。可是,在母親面前,在最愛的女人面前,他都做了懦弱的人。 或許這樣去指摘他是不對的。他不能不孝。畢竟是那個時代的人,禮教馴養出來的標準好男兒,如孫悟空掙不脫那個金箍咒。所以只能一次次地哀求,最後低頭,休了自己至愛的妻。 原本屬於兩人的情愛中,添入了太多的情感糾葛。糾葛是沉重的,繁雜的,無法使人釋然。 他另娶王氏淑女,她另嫁趙家好男。沒緣法,轉眼分離乍。翻覆間生離如死別。時光又輪回了。事件重演……「孔雀東南飛,五裡一徘徊。……舉身赴清池,自掛東南枝。」你可看見,東漢的杳緲水煙裡,劉蘭芝和焦仲卿隱約的身影? 時間慢慢地流過去了,那些曾經鮮活的人,他們血流成河的哀傷,漸漸變成了戲文裡的皮囊,單單的,薄薄的,哪個人都可以套到身上來演;書頁之間的黑白文字,輕薄,誰都可以談起。他們成了故事,成了神話。 以為一切已經過去了。可是,走過三國魏晉,南北朝,隋唐北宋,到了南宋,焦母陸母們仍可以為了兒子的前程考量,舉起「孝」的大棒逼散鴛鴦。做小官的兒子,敢怒不敢言,不懂得孝而不順的道理。賢慧美貌的兒媳含冤受屈被遣送回家——依舊是同樣的悲劇,連戲碼都沒有變,只是主角上場時換了一副面具。 「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孔雀東南飛,千年的期盼還是落了空。 十年後,他回到家鄉,獨自去了沈園。應是心底的一縷難解的情愫引領他去的。那裡是他與唐婉相戀的地方。沈園的青蔥歲月是他稔多年來藏在心裡的秘密花園,秘而不宣。 他黯黯地在沈園裡憑弔,想著世事如水不可回轉,大宋江山如是,自己的愛情亦如是。轉身之間卻又遇見她了。這如畫的春天裡,楊柳揉碎了一池碧水。曾經與他十指交纏,分花拂柳踏步而來的人,已嫁作他人妻。 為什麼還要遇見呢? 此時唐婉已由家人作主改嫁名士趙士程。春光和煦的一日,夫婦相偕遊園。 她分花拂柳而來。闊別十年後,又看見他了,依舊是分花拂柳間抬眼望見的弱冠少年,他好像從年少時就站在那裡,未曾離別。 為什麼一定要是十年呢? 這個數字仿佛一個魔咒,攛掇著人把時間當成墳墓,把什麼都往裡面埋。等你,以為已經事過境遷,風平浪靜了,再一股腦地倒騰出來,看你受不受得了。 一個眼神,就知道彼此根本未曾離別。十年之前,我們分手,十年之後,我在你身後。仍是朋友,還可以輕聲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 她遣人送來黃藤酒一杯。紅酥手,黃藤酒,請君滿飲此杯。這或許是你我最親密的接觸了。情人最後難免淪為朋友。 她退回小軒裡,與丈夫共進小食。隔著搖曳柳樹,她知道他就在不遠處,可是再也不敢抬頭,不能再看他一眼。往事不堪回首,縱有千種愁緒也只能埋在心裡,爛在心上。已是他人婦,雖然趙士程足夠紳士,給了他們敘舊的機會,只是他不敢過來,她不敢請。誰不怕?這抑制不住如海的相思! 她只送過一杯酒。以妾紅酥手,贈君黃藤酒。相逢無語君應笑,各自春風慰寂寥。 她和夫君在軒間小酌,依稀望見黛眉輕蹙,紅袖玉手,為他輕輕斟酒。隔著搖曳柳樹,軒上的她,好比雲間月,禁宮柳。 曾以為,我們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在牆上題了一闋「釵頭鳳」。為了逃開這宿命般的挫敗感和遺憾,陸遊遠遠離開了故鄉山陰,手持三尺青鋒北上抗金,又轉川蜀任職。一年後,唐婉重游沈園,走到與陸遊相逢的地方,看見粉筆上字跡猶新的詞,恰如看見兩人的心血斑斑。她傷心飲泣,在詞後和了一闋—— 世情薄,人情惡 ,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 春如舊,人空瘦。 你何必再題什麼《釵頭鳳》?桃花落,閑池閣。你我別後,已是武陵勝景又一春,何必再歎什麼「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表兄妹的戀情似少年夢境,恍恍惚惚的,一個一個的節氣過去了,作為親戚的往來,卻顯得更沉默,更羞怯。只是側身從堂前掠過的身影,臥塌前俯耳側聽的腳步,只是父母談笑的話題。青春在想像和期盼中簌簌地過去了。 那一年,他終於以一隻釵頭鳳為聘禮,將她迎娶回家。那是一隻釵,釵頭是一隻小小的鳳——鳳嘴小小,以為銜緊了一世的愛情。 以為一夕的相擁而眠,是終生的廝守。我太眷戀你了呀,無心去做別的事,天天談詩論賦,耳鬢廝磨,不知今夕何夕,把什麼功名利祿都拋到九霄雲外。得到這樣蘭心蕙質的妻,誰捨得只顧追名逐利,冷落了你?何況我屢試不第,是因為性情耿直而得罪權貴,是血脈裡流淌著詩人的夢魂;不是你的過錯。 誰說世代望族,子弟就必得做官才不墜家風,才對得起祖先?若不是生逢亂世,誰不想效李太白「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在山水之間,賭書潑茶,琴瑟相和,「船前一壺酒,船尾一卷書,釣得紫鱖魚,旋洗白蓮藕。」足教世人從此不羨鴛鴦只羨仙。 不料卻惱了母親,一來唐婉不能生育,二來使陸遊沉溺兒女情長,耽誤了丈夫功名,是那不賢的婦。去占卜,說兩人八字不合,母聞言大驚失色,逼兒子寫休書,又趕著為他另娶賢妻。陸游畢竟是陸遊啊,只可以做國家的棟樑,從科甲正途入仕,不可以做那兒女情長的賈寶玉。 也是因為愛兒子吧,為了他的功名前程計,更為了私心裡那一點不可明言的「戀子情結」。就像焦仲卿的母親一樣,媳婦怎麼做,也討不得婆婆歡心去。因為我的兒子太愛你了,這本身就是一種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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