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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素貞什麼也沒帶,揀了幾件衣裳,穿著她身上的蘋果綠遍地錦旗袍出了徐家小樓,藏在胸口的小金鎖嚇得一跳一跳的。她一回到小鮑島大魁就不見了,兩天以後,她表叔湊了20個大頭銀元才把大魁從局子裡保出來,大魁滿身是傷,從懷裡掏出一把蓬亂的卷髮,對哭個不停的素貞說:

  「俺給你報仇了,俺把母老虎打昏了。」

  「大魁啊,俺對不起你……」素貞哭得喘不上氣來,她現在已經認命了,一輩子不會離開小鮑島了。

  3

  素貞的兒子在困苦中誕生,連日本「藥包子」都請不起,是隔壁院裡大娘接的生。不久,市面上又是罷課,又是搶購,物價飛漲,素貞過年時買的煤每斤才120元,到年底就漲到3830元了,能吃上玉米糊就不錯了。

  大雜院裡人心惶惶,素貞惟一一件穿的出門的薄呢子旗袍洗了晾在大院裡,被抽大煙的老王搶了就跑,拿去換大煙了,他的老婆孩子早賣光了,一雙總也睜不開的眼老看著素貞脖子上的小金鎖。要不是怕大魁瞪起來銅鈴一樣的兩隻大眼,恐怕早被老王搶去換大煙了。

  表叔兩口子無奈中回了高密鄉下,素貞母子全靠打零工和一大家子窮人幫忙。靠大魁掙的苦力錢接濟,更是杯水車薪,素貞母子馬上就站在了饑餓的邊緣。她終於咬了咬牙,把小金鎖從脖子上拿下來,看了又看,現在她對這東西已毫不留戀,一心想去當鋪當了,換回活命的糧食。

  可是來不及了,街上的鋪子都關門了,上滿門板,改朝換代的日子逼近邊緣。1949年6月1日晚,每個大雜院都用鐵鍁頂上了大門,阻擋國民黨撤退的殘兵。黃昏時分,素貞剛蒸出一鍋地瓜面窩頭,被一個頭上包滿紗布還滲著血的傷兵砸開門,闖進來搶了就走。素貞和他扭打,被他一槍托打在地上,把她兒子嚇得都不會哭了。

  各處的倉庫大門洞開,軍用卡幾布、衛生衣、力士鞋被人一車一車拉走,拉車的人或僥倖回家了,或者被一槍打死在馬路上,或被捉上軍艦拉去臺灣。

  泊在青島港口的美國第七艦隊慌忙向公海撤離,滄口板橋坊那邊,機槍、炸彈像過年放鞭炮一樣摁不住。小鮑島大院已經燒起來了,抽大煙的老王家冒出嗆人的黑煙。

  素貞在家摟著她兒子發抖。大魁回來了,他褲子破了,腿上帶著傷,腰裡別了一把手槍,還推回了一獨軲輪車美國麵粉。

  素貞趕緊過去給大魁包紮傷口,門突然被人撞開,杏花一骨碌撲進來,抱住素貞直打哆嗦。

  「二姨,快,快,阿寬跑回上海了,大太太去臺灣了。我害怕,害怕,快,快回小樓……」

  說著,從缸裡臼了一瓢水灌下去,身上不住地哆嗦。

  大院門又被一隊散兵撞擊著,這地方靠近大馬路,今天已遭遇5幫殘兵洗劫了,大門「咣咣」地被撞得往下掉木頭渣,院子裡的人早跑光了。大魁看了看院後虛掩的小門,果斷地說了聲「走!」就重新推起一小車麵粉,素貞和杏花照應孩子,跟著大魁跑出胡同,順黃台路往無棣路方向跑。

  緊急時刻,人跑的飛快,馬路上除了搶東西的,幾乎沒有行人,到處散落著些包袱。

  眼看拐到膠東路路口,一陣冷槍射來,黑影裡不知是什麼人,懷裡的孩子嚇得大哭,素貞只好拼命捂住他的嘴。大魁一把把素貞和孩子拉到小車後面,自己趴在地上掏槍還擊,越還擊射來的子彈越猛。

  麵粉袋子是白的,在夜幕下閃著白光,吸引子彈嗖嗖射進麵粉包裡,孩子「哇哇」大哭。

  大魁突然從地上爬起來,站到馬路中間大喊:

  「×你娘!俺×你奶奶,別朝孩子放冷槍,有種朝這打,俺和你們拼了!」

  子彈果然轉了方向,「吧吧」向大魁射去,幾分鐘後,素貞在黑暗裡看見一個巨大的身軀轟然倒下,撲騰起地上的塵土。一瞬間,雙方的槍都啞了。

  四周靜得嚇人,素貞丟下孩子,撲過去,先抹了一手熱血,帶著絕望的血腥。冷槍再次響起,卻越來越遠。

  「大魁,大魁……」素貞顧不得冷槍,趴在大魁身上大哭。

  地上的人一點聲響也沒有,只有素貞在悲鳴的槍聲裡淒厲地哀號:

  「我的人啊!你醒醒呀,……我給你當老婆,我給你生兒子呀!」

  素貞聽到脖子上的金鎖即將碎裂的聲音,她的心狂跳不止,像要把金鎖掂下來。

  天主教堂的大鐘突然在槍炮中響起,素貞跪在地上,摟著大魁正在變涼的身體,驚駭地四下張望,天上的月亮被炮火映成了血淋淋的金紅色,被樹梢硬撐著,像隨時要跌落下來,德國大鐘悽惶地敲著,撲進素貞耳朵的卻分明是高亢的嗩呐。

  大魁死了。

  素貞等人趁著夜幕回到小樓,趕緊關門閉戶,小樓裡的傢俱等大件雖然還在,但顯然已被洗劫過。讓她悲痛欲絕的是,大魁臨死還留給她和孩子一車麵粉,青島第二天就解放了,每天晚上戒嚴,非常時期搞點吃的真不容易,這車麵粉救了她母子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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