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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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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海覺得自己這二十來年的人生就是幾張幻燈片。剛上學那兩年,老師帶著同學們天天批林批孔,老四海到現在也沒想明白,孔老二和林彪有什麼關係,難道他們是表親嗎?後來好不容易才混上初中,學校又開始流行跳級了。老四海成績好,在老師的鼓動下,一口氣從初一跳到了初三。結果初三的同學們把老四海當成了人民公敵,見面就打。老四海禁不住大家的集體折磨,又灰溜溜地跑回初一去了。再後來,農村開始流行包產到戶,為了多分一畝地,驢人鄉的親戚們幾乎展開了武鬥。自己家裡雖然有五個兒子,但沒有一個能派上用場的,全都沒成年。未成年人雖然也要吃飯卻沒有分地的指標,所以他家只落了三畝地。上高中這兩年,總體上老四海還算順利。他成了保證學校升學率的關鍵,上到校長,下到班主任都惟恐老四海被人下了毒藥,成了重點保護對象。填寫志願的時候,學校幾乎成立了老四海專案小組,惟恐他考不上一類大學,給學校丟了臉。幸虧老四海還算爭氣,否則縣高中早就宣佈他是不受歡迎的人了。 此時老四海又想起老爹了。在他的印象中,老爹一直就是個老頭子。然後他在派出所給老爹註銷戶口時,神奇地發現老爹其實只有四十五歲,當時老四海的震驚簡直是無以言狀。去年學校評選優秀青年教師時,他們班主任當選了。公告欄裡寫得清清楚楚,班主任已經四十歲了。老四海這才知道,在中國四十以下的全算青年。可老爹才四十五啊,頂多是個青壯年,怎麼就死了呢? 老四海歎息著,盤算著,痛苦著,他琢磨著自己已經二十二歲了。按照老爹的公式,自己也算近半百啦,想到這兒老四海幾乎要哭出來了。 他覺得生命正在離自己遠去,青春已經成了過眼雲煙。 晏殊曾寫過一首詞,其中有一句是:大家攜酒哭青春!人生唯一值得哭泣的就是青春!是啊,生命太沉重了!老四海這條命肩負著母親的晚年,肩負著弟弟們的學業,肩負著一家人的希望,而現在他口袋裡只有一百多塊錢。 忽然老四海覺得腦袋在微微震動,他抬眼一看,外面居然下雨了,而且是凍雨。雨珠像濕潤的細沙團一樣,砸在玻璃上,發出「嚓嚓」的聲音。不一會兒,車窗就成了現代畫,光怪陸離,七零八落。 此時有個農民模樣的老哥欣喜地叫道:「下雨啦,下雨啦!沒到春節就下雨,今年的收成錯不了。」 車中立刻有人附和道:「那是,十二大都開了,能不下雨嗎?」 又有人大聲道:「頭年財政收支平衡了,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少年咱們就能趕上美國了。」 老四海身邊坐著一位中年人,這傢伙像是城裡人,整張臉上都是滿不在乎。此刻他捏著鼻子「哼」了一聲:「媽的,收成好不好管什麼用?收成好不好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打五八年開始就說年年大豐收,可為什麼不多給我們家發點糧票啊?多大的豐收也沒張羅著給大家多發一斤呀!奶奶的。」 有人接口道:「這就是城鄉差別。人家農民沒有糧食定量,人家能撒開了吃,咱們就不行啊。」 城裡人哼哼道:「奶奶的,報紙上的話我從來都不信。大人三十斤的定量,半大孩子二十六斤。我們家倆兒子,一個上初中,一個上高中。奶奶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呀!我那倆兒子一頓飯加起來吃過十一個饅頭,哪兒有那麼多糧票啊?逼得我到處求爺爺奶奶,換點糧票跟做賊一樣。媽的,年年說豐收,豐收了,糧食呢?糧食都讓狗吃啦?」 先前還在歡迎下雨的農民哈哈笑道:「以前的事咱管不著,可現在不一樣啦,包產到戶啦,家家都是地主,家家都得留餘糧。我們是能把糧食留在手裡就不賣,萬一再趕上一回三年自然災害,我們怎麼辦呢?等著餓死?三年自然災害裡餓死的都是我們農民,你們城裡人才死了幾個呀?我們得留一手。」 又有人笑道:「他奶奶的,要是再鬧饑荒,我們城裡人就下鄉搶糧食去,我跟你們農民拼了。」 車廂中發出一陣笑聲。大家紛紛談起那三年中挨餓的舊事,談著談著饞蟲就出來了。很多人便拿出饅頭、大餅和麵包,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老四海沒經過三年自然災害的洗禮,但吃飯問題同樣激發了他的靈感。老四海腦子中靈光一閃,心道:壞了!自己身上雖然有一百多塊錢,可連一斤糧票都沒有啊?有錢沒糧票,照樣得餓死! 中國的糧票制度從朝鮮戰爭時期就實行了,一直到1991年才廢除掉。好幾代人生活在糧票的陰影裡,大家是談票色變。那時每人的定量是相同的,碰上大肚漢就活該你倒楣了。糧票種類繁多,北京的糧票出了北京就是廢紙,上海的糧票進了江蘇就一文不值,如果想去外地的話,那你必須得有搞到全國通用糧票的本事,否則就得做了餓殍。其實中國的票證制度比想像中還要複雜,不僅有糧票,還有布票,也稱工業券、油票、副食票、肉票、自行車票等等,連瓜子、花生都得憑票供應。後來有了電視機,社會上又與時俱進地發行了電視票。老四海是農民出身,糧票意識比較淡薄。進城上大學之後他才領略到糧票的偉大和無所不能,在城裡買個燒餅都得用糧票啊,進飯館就更缺不了這玩意兒了。此時老四海犯難了,沒糧票,到了省城可怎麼辦呢? 老四海拉住身邊的城裡人,問道:「哪裡能換糧票?」 城裡人上下看了他幾眼,面孔上驟然畫滿了緊張。忽然他揪住老四海的袖子,惶恐地小聲說:「兄弟,啊朋友,啊不是,同志,你可千萬別和我一般見識,我是胡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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