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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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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車後,老四海想再和城裡人打個招呼,卻再找不到那傢伙了。他望著茫茫人流,老四海忽然覺得自己很孤單,像一隻失群的鳥。 在泥濘的路上走了好久,老四海終於找到表叔所在的工地了。 遠遠望去,工地建築就如一座巨大的水泥柱子,灰黑色的,下半身還罩著苫布呢。走近了,老四海覺得,這地方不像是有人的樣子。走進工地,這種感覺就越發明顯了。工地空落落的,果然是一個人都沒有。 老四海扯著嗓子,在工地裡喊了三十多聲:表叔。終於喊出一個工地守望者來,他大叫道:「誰呀?你找誰呀?」老四海說出表叔的名字。守望者想了想道:「是不是就是那個工頭啊?跑啦,潛逃啦。」 老四海大驚,表叔幹得好好的,怎麼會跑了呢?守望者解釋了半天,老四海終於弄明白了。這座樓是爛尾了!開發商發現省城是個投資陷阱,樓蓋到中途就跑了。工程是幹不下去了,工人們便找工頭要工資。老四海的表叔同樣沒錢,他擔心民工把自己的腿打折了,半個月前就跑了。有人說他去海南了,有人說他跑到外蒙古去了,還有人說:表叔去了新疆。反正是跑了。 守望者揪著老四海道:「你是他侄子吧?趕緊走吧,萬一讓人家抓住,你的腿就保不住啦。」 老四海又暈了,表叔和自己是家族的驕傲。表叔領導著二百多民工大幹現代化呢,而自己則是當代大學生。如今倒好,一個成了欠債潛逃的犯人,另一個成了無家可歸的盲流! 第四章 人生之路 爛尾樓是座圓形的大樓,樓頂是個巨大的拱形。它矗立在城市中央,直指天空,就如一座巨大的男人紀念碑。雜草、小樹、灌木叢和散碎的帆布棚子,如湊熱鬧的小丑一般將大樓緊緊纏繞著,似乎是有意烘托萬千景象,更像期待陽光雨露的片片芳草地。 沒有人知道,那灰黑、骯髒的水泥圓桶是紀念修建它的民工,還是紀念締造它的外地大老闆。民工沒有拿到工資,老闆賠本跑了,工頭光著屁股潛逃了,大樓是爛尾了,爛得極其徹底,爛得擲地有聲,爛得明目張膽。 老四海僅有的希望也隨著大樓的爛尾,二踢腳一樣沖上天空,然後化作紙屑、炮灰和一聲哀鳴,連個影兒都沒剩下。 老四海在工地周圍轉悠了整整一個小時,腳下漫無目標,雙腿如木棍,腦子裡全是空白的沙地。凍雨又下起來了,而且比剛才密集得多。它囫圇個地從空中砸下來,膠水一樣將天空和城市黏結在一起,四周的建築、道路、人影和靈魂都是黏糊糊的。老四海垂頭喪氣地走動著,舉目無親,無著無落。在那一刻,他甚至動了回家當木匠的心思。 老四海當然不能做木匠。 他知道,大城市裡有替人找工作的地方,於是便向工地守望者打聽省城人才交流中心的所在。守望者是個胖子,渾身蕩漾的肥肉注滿了輕蔑:「什麼人才交流中心?還挺好聽的,那叫人市。」老四海倔強地說城裡人都叫人才交流中心。守望者道:「你有單位關係嗎?有檔案嗎?有學歷嗎?」老四海搖頭。「那你有本地戶口嗎?」老四海又搖頭。「你在衙門裡有爸爸嗎?乾爹也成。」老四海繼續搖頭。守望者道:「所以你就是一民工,就是一盲流,只能去人市。」老四海無奈,只得改口叫人市。守望者舒坦了,得意地說:「人市就在新修的立交橋下面,沿著大路走就行了。」 老四海大驚道:「那不是黑市嗎?」 守望者掄著舌頭說:「人市就是黑市的必要組成部分,是不可分割的。任何人想把人市從黑市中分割出去,必將遭到全人類的迎頭痛擊。」 老四海沒聽完就走了。他斷定守望者的父輩一定是北京人,只有北京人擁有這種混亂的思維方式。 下午老四海果然跑到黑市去了,只走了半條街他就後悔了,自己是大學生啊,大學生實在無法和這個環境聯繫起來。街面上泥水橫流,成連成營的小保姆在地上鋪上帆布,席地而坐,黑壓壓的一大片,有安徽的,有河南的,也有四川的,五湖四海的口音演奏出一曲雜亂的樂章。另一個壯觀的群體就是民工,大家一水兒的灰頭土臉,一水兒的見人就笑,就差集體跪在馬路崖子上了。另外老四海還看到了倒賣各種票據的倒爺,偷偷摸摸的小販,狂拉皮條的流氓,可他就是沒發現人販子。老四海詢問了幾個找工作的民工,發現他們不是木匠就是瓦匠,有不少人已經在人市蹲了一個星期了,依然沒找到工作機會。老四海立刻就氣短了,人家有手藝都找不到工作,自己除了讀書是什麼都不會。現在他倒是理解那句老話了:書生自古百無一用啊! 後來,老四海餓了,便在路邊買了幾個燒餅。燒餅攤的老闆是個責任心很強的人,他先是用牛皮紙將燒餅包了,然後又系了根草繩。老四海不習慣當眾吃東西,便躲進胡同,解開草繩,狼吞虎嚥地將燒餅吃了。 老四海是邊吃邊心疼啊,剛才買燒餅時用掉了二兩糧票,如今手裡只剩了八兩糧票。照這種吃法,頂多堅持到明天就得換糧票了,找錢易,找糧票難!他蹲在原地,草繩掛在手指上,一個勁地逛蕩。老四海琢磨著,下一步該怎麼辦呢?難道真要回驢人鄉嗎? 此時兩名男子突然沖進胡同,其中一個胖子揪著另一名矮子罵道:「你腦子裡進西北風啦?人家是幹小保姆的,不能隨便賣。」 矮子委屈地說:「咱們倆三天都沒開張啦,問問又怎麼了?」 胖子罵道:「湖裡的螃蟹永遠進不了江,該吃哪碗飯的就吃哪碗飯。人家小保姆是有技術的,賣技不賣人,咱們是賣人的……」 矮子忽然看見老四海了,趕緊捅了胖子一下。二人像被孫悟空使了定身法一樣,立在當地,脖子一點一點地轉過來了。然後二人的表情由癡呆逐漸轉變成了驚喜,最後竟同時會心地笑了起來。 老四海嗓子裡咕嚕了一聲,老家有句話: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他已經聽明白了,這二位就是傳說中的人販子。從他們口中,老四海儼然聽到了盜亦有道的崇高氣節。現在他發現二人猛然間望向自己,就如同駱駝發現綠洲,青蛙找到水坑一樣。老四海本能地苦笑了一下,沒想到二人也笑了一下,目光柔和而充滿好感。之後這倆傢伙雙雙走到老四海面前,蹲在他對面了。老四海的心驟然間緊張起來,他不知道這二位要放什麼屁,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準備。 胖子張開雙手,向他晃了晃,似乎在表白手裡沒有傢伙。然後胖子微笑著說:「北有山,南有水,路有水陸兩道,人分南北西東。」 老四海大張著嘴,傻了。這情景讓他想起《林海雪原》裡揚子榮智鬥坐山雕的一段,難道是對黑話嗎?人販子之間對黑話為什麼找到自己呢?他無奈地晃著手裡的草繩,苦笑道:「我在這兒休息,沒幹別的。」 矮子不屈不撓地說:「天上有雞,雞有鳳尾兩條;地上有雞,雞有翅膀一雙;兄弟吃的是哪路雞?」 老四海渾身的毛孔都閉上了,連鼻孔都自動封閉了。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這倆傢伙到底要幹什麼? 胖子又捅了矮子一下,釋然地說:「我明白了,這兄弟是南方來的,南方的切口跟咱們不一樣。兄弟,你從湖南來的吧?要不就是江西,絕對錯不了。」 矮子似乎沒鬧明白,喃喃地說:「我就是覺得他是幹咱這一行的,可你咋知道他是湖南的?」 胖子在矮子面前擁有明顯的優越感,眉飛色舞地說:「咱們用柳條,湖南和江西的弟兄用草繩。標誌是以湖北為界的,這叫十裡不同俗。師父他老人家早就對我講過,碰上道兒的兄弟一定要客氣,和氣生財嘛!」說著,他滿臉期待地抓住老四海的手,「兄弟,手裡有貨嗎?是一手貨,還是二手貨?」 老四海這叫氣呀,看樣子自己是長了一副通用的面孔。師兄碰上自己,認准了自己是當騙子的好材料。這倆人販子又把自己當成了同行,要是能碰上美國總統就好了,最少人家也得把自己當成國務卿啊。他氣惱地甩手扔掉草繩,低低地吼道:「沒有,沒有沒有。」說著他轉身要跑。 矮子不依不饒地拉著他,親切地說:「兄弟,你別怕,我們不是便衣,你看我們倆像嗎?你不要擔心別的,這一片的雷子早就讓我們哥倆喂熟了,都跟兄弟似的。放心,不會抓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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