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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菜仁曾經在農村插隊連年,後來軍隊招兵,他便去了。結果這兵一當就是整整七年。菜仁是衛生兵,死人救不活,但半死的人到他手裡就有救了。由於當兵時日太久了,他差一點把娶媳婦的大事給耽誤了。對越戰爭時,菜仁曾經挺進到廣西前線,正經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他在老山前線打過仗,在貓兒洞裡過過冬,褲襠裡生過大爛蛆,陪著大蟒蛇睡過覺。八三年時才被放回北京,據說菜仁剛剛回城的那段時間裡,總是習慣性地隨地大小便,常常被人當成流氓。

  衛生兵在戰場上的職責當然是救人,據說菜仁從火線上背下來的傷患少說也有幾百人,其中一半多死了,活下來的自然而然地把他當成救命恩人。

  說到這兒菜仁忽然問老四海道:「你見過死人嗎?」

  老四海在記憶中搜索了一下,死人是件挺稀罕的事。老爹倒是死了,可回家時他已經在棺材裡躺著了。電視裡倒經常有死人的畫面,估計都是假的。最後老四海頗有點難為情地說:「沒見過。」

  菜仁歎息著說:「應該見一見。只有見過死人,才知道生命的價值。我是見過啦,見得太多了。有一回越南人打衝鋒,我們就躲在洞裡喊炮兵。越南人沖上來二百多個,炮兵一口氣就打了兩千多發炮彈,結果是胳膊、大腿滿天飛,樹杈上掛著半個腦袋。後來我覺得脖子上癢癢,一伸手就摸出一個耳朵來。我這心裡呀別提多難受了,都是兩肩膀頂一個腦袋呀,何苦呢?折騰什麼呀?人和人能有多大的仇啊?哎,都打成這樣了,可我們洞有個東北兵就跟跳大神似的,又蹦又跳又叫好還號稱要火線立功,弄得我心裡呀是沒著沒落的,就像一口氣喝了兩瓶子醋似的。」

  「你不是說見過死人就知道生命的價值了嗎?」老四海犀利地抓住菜仁言語間的漏洞,難道跳個大神就意味著通曉生命價值了嗎?

  菜仁顯然沒想過這個環節,張著嘴愣了一會兒。「是啊,應該是這樣的,我就是這樣啊。從戰場回來,我看見誰家的孩子都跟自己的孩子一樣。」

  老四海笑道:「那是你,有些人見了死人,心腸就軟了,但那些叫好的人正相反。心腸軟的人也許能成天使,心腸死硬的人就成了魔鬼。」

  菜仁忽然一拍大腿:「這話對呀!那東北小子就成魔鬼啦。」

  方惠望著老四海道:「在海南,把你菜大哥騙得精光的就是那個東北人,他也是菜仁從戰場上背下來的。」

  老四海想起那個西安老者的話了,笑著道:「老人們說: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人和人生來就是不一樣的。有人天生就是壞蛋,有人天生就是好人,這跟是否見過死人沒關係。」

  菜仁如夢方醒般地敲打著腦袋:「作家的思想就是敏銳,我要是早見到你就不至於——不對呀,你怎麼能知道他天生就是壞蛋?他萬一要是好人呢,你就是把人家冤枉了。再說了,誰騙別人也不是成心的,多數屬於迫不得已,沒准人家心裡比咱們還難受呢。」

  老四海似乎碰上了外星人,他直勾勾地盯著菜仁,最終不得不相信這話也許就是菜仁的心裡話。他琢磨著:菜仁不吃虧都新鮮了,自己騙人從來都是自覺自願的,一般情況下是不可能後悔的,他怎麼會有這種念頭呢?老四海當然不能把自己的事當做範例,只好道:「加點小心總是沒錯的。」

  「四海的話沒錯。」方惠給了菜仁一巴掌,然後大大地歎了口氣。「人家老四海比你歲數小,但是待人接物這方面可比你成熟多了。我一天到晚地提醒你,別把所有人都當成好人,別把心窩子都掏給人家,可你就是不聽,老吃虧吧?」

  菜仁急道:「要是把誰都當成壞蛋,還怎麼和別人來往啊?那也太——」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字眼,一著急又幹掉了一杯的二鍋頭。菜仁忽然攀住老四海的肩膀道:「不管別人怎麼樣,我認准了,你老弟是個好人,而且當時我就認為你不是個池中物,現在怎麼樣?一飛沖天了吧?」

  老四海笑著說:「不過是一本破小說。」

  菜仁拼命晃腦袋:「這叫著書立說,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幹得了的。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啊,我們這些人死後是什麼也留不下,你死了就不遺憾了,你在人間留下你的著作。」

  方惠又給了菜仁一巴掌,這回力道又加大了三成:「什麼死了活了的?你們怎麼一見面就談這個呀?」

  老四海笑著說:「我菜大哥沒把我當外人。」

  菜仁再次舉起酒杯:「沒錯,我真是沒把他當外人,來,咱們喝。」

  老四海也來了個一飲而盡。就這樣,一瓶二鍋頭見底兒了,天還沒黑第二瓶酒也完了。再之後,老四海和菜仁雙雙躺倒了,不管方惠怎麼拉扯,他們像小孩子一樣在地上耍賴,說什麼也不起來。最後方惠只好找來棉被和枕頭,讓二人在客廳裡睡了。

  陽光像一條神通廣大的鞭子,不停地抽打著老四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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