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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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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11月25日 東溝鄉的白書記被盜伐樹林的歹徒撞死了,這事震動了全市、全省。蕭部長打電話把我叫到辦公室。一夜之間他滄桑了許多,嗓子格外地粗糙,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很艱澀。他要我沉到最基層去,扎扎實實搞一個專題,全力打造出一個新的孔繁森、焦裕祿。 我和攝像小於匆匆趕到東溝鄉,採訪的結果卻讓我哭笑不得。鄉長們說,白書記是焦裕祿式的好幹部,十年如一日地帶領鄉親們種樹、修路、打井、改造農田,全鄉的山山水水沒有一處不印著白書記的腳印,山頭上的每一棵樹都澆灌著白書記的汗水。 鄉親們卻躲躲閃閃,逼急了,兜一句涼腔:人是個好人,嘴是張灰嘴,褲襠裡的東西管理不住。有人悄悄說,白書記睡了人家的老婆,砍樹是砍他的根兒呢。 剛分到縣委宣傳部的大學生郭幹事講得比較客觀,他說,白書記是個優缺點摻半的幹部,工作作風扎實、樸素,成績是有目共睹的,山上的每一棵樹、路上的每一粒石子、鍋裡的每一滴水、地裡的每一棵莊稼,都能為他說話。老百姓為啥不買帳,是因為他的生活作風不很檢點,工作作風比較粗暴,加上縣裡不太重視他,落坡的鳳凰不如雞,老鄉們也就漸漸不把他當個官兒看。 那天的情景是很壯烈的:白書記騎著摩托從縣裡往回趕,天已經黑透了,路上碰到一輛拉著樹木的拖拉機,開車的是小井村的李厚厚,車上的樹還帶著樹葉,一眼就能認出是剛剛盜伐的。白書記吼了一聲,厚厚不搭理,把車開得更快了。白書記追上去,把摩托橫在當路。厚厚大吼:「要命的就把路讓開。」白書記喊:「有種的你就碾上來。」厚厚說:「你睡了爺老婆,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今兒你也閉一隻眼。」白書記說:「天王老子砍樹也不行,你就乖乖等著進監獄吧。」厚厚被激怒了,發動起車,照直撞了過來。這會兒白書記要躲還來得急,但白書記偏偏叉著腰一動不動。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縣委書記的態度有些曖昧,嘴上說這樣的好幹部一定要大力宣傳,一面卻遲遲不見具體行動。 蕭部長對此事非同尋常地重視,一天最少要和我通一次電話。他的態度非常強硬:排除一切阻力,一定要在克縣塑一座豐碑。當時他在北京參加宣傳部長會議,特別指示縣委:白思明的追悼會等他回來再開。 五天后,蕭部長趨車直接從北京開到克縣,他的臉像鐵一樣凝重,明顯地消瘦了許多。當晚他要親自守靈,而且不需要任何人陪同。縣委書記左右為難,不知所措。我只有一種直覺,此時蕭部長需要我在他的身邊。 這是一個漫漫長夜。偌大的縣委禮堂空廓沉寂。蕭部長仰躺在沙發上,雙眼緊閉,一動不動。許久,我突然發現,蕭部長的眼角挑起了淚花。那淚珠晶瑩、清亮,如同晨露。我的理智霧一樣散去了,情不自禁地湊上去,輕輕地吮掉他的淚珠。那淚珠雖然苦澀,卻飽含著真摯的甘醇。他一頭紮進我的懷中,孩子般地哭了,哭得酣暢淋漓。我輕拂著他的頭髮,溫柔的母愛蕩漾在心頭,這是我第一次感受母愛,感受女性的偉大。 終於,我們能平靜地說話了。準確地講,我是在聆聽他的傾吐。 他和白思明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年考進大學的,他倆是唯一從農村來的學生,所以靠得特別緊,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語言、共同的拮据生活,是維繫他們的紐帶。畢業後,他們只能回到縣裡當縣委秘書。同樣的位置使他們成了競爭對手,兩人的中間無形中產生了一條鴻溝。白思明性格張揚,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領導的愚蠢,他給書記當秘書,說話往往比書記還占地方,經常讓書記覺著不舒服。書記不是肚裡能撐船的宰相,自然也不會讓他舒坦,便讓他到基層去鍛煉,一練就是四年。為白思明的張揚,他倆激烈地辯論過。白思明執拗地咬定,決不垂眉折腰侍權貴。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文憑熱的時候,他才熬到副鄉長的位置上。而那時蕭雨濃已經當上了縣委副書記。白思明是他的一面鏡子,他決不踏著白思明的腳印走,但是白思明給他的思想啟迪卻使他受益非淺。他從內心佩服白思明,白思明是一塊璞玉,只是不肯任人雕琢;而他不過是塊石頭,只是靠表面的謙和和內裡的堅硬,才被用做基石。他在白思明的靈前感到愧疚、卑微。白思明對他是眼兒泉,渴了他會去汲取,卻很少想到它會乾涸。白思明的前妻是大學的一朵校花,他是靠聰慧和契而不舍的追求,加之校花的失戀和他特殊的對女人的魅力,成就了一段婚姻。但這段苦澀的婚姻僅維持了短短的兩年,連一個愛情的結晶都沒有,一段童話就結束了。他對愛情絕望了,再沒有真正愛上一個女人。事業和愛情對他來說都成了灰燼。 飄了一夜雪,外面的世界一片素裝。 部長在窗前站了許久,終於說:「生前不需要虛榮,死了也無需虛榮去陪伴他。」他將供在靈前的酒喝了半碗,雙手捧碗舉到眉間,沉默片刻,將碗啪地摔在地上,深深鞠了三躬,轉身帶我離開了,連追悼會都沒有參加。 1995年11月26日 踏著厚厚的積雪,我們漫步在一條尚未開通的馬路上。疏落的雪花戰慄地飄舞著,舞進柔和的燈光中,便格外地輕盈起來。戀愛中的女人是愚蠢的,愚蠢的女人愛問愚蠢的問題。我問:你愛我嗎?話一出口,我的臉騰地燃燒起來,這是稚嫩的能掐出水的小姑娘的專利,怎麼能從我的唇間蹦出,我對自己感到陌生。 他沒有開口,只是更緊地擁著我,在我的額上吻了一下。這是一個成熟男人最得體的鏗鏘回答。 路口有一家新開的餃子館,生意清冷得很。我倆走進去,等餃子的功夫,他說:家鄉有個習俗,定親時要吃餃子。餃子內容豐富,且藏而不露,寓意是個好人家、好女婿;要有腐竹,取富足之意;也離不了花生,預祝生貴子,且要花著生。他的話有現編的成份,但我愛聽。眩暈的幸福感簇擁著我,仿佛此時此刻我倆正在定親。酒是喜臨門酒,是我親自挑的;杯是乳白色的瓷杯,是我親自斟滿的。我問他,定親的酒怎麼喝?他笑了,笑得有點尷尬、曖昧,頓了片刻,呷了口酒,他才喃喃地說:我不知道。 這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的回答,沒有許諾,也沒有欺騙。我滿意這個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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