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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這是一家三星級飯店,劉學養抖擻起精神,給艾婷婷定了房間。剛進門,他倒搶先一頭紮在床上,雲裡霧裡地飄忽到一個浩瀚的空間。艾婷婷也不驚慌失措,沏了兩杯茶,坐下來,專注地將淡黃色的茶水吮嘬出甘醇的滋味。寒冰曾對她講過品茶的三要素:好茶、好水、好心境,其中尤以心境為重。艾婷婷想,自己的心境一定處在最佳狀態。劉學養的鼾聲起伏跌盪,像是晃悠在海浪間,由不得讓人為他懸著心。

  驟然間,鼾聲止歇了,劉學養嘟嘟囔囔說了些什麼,掙扎著要起來的樣子,僅僅只翻了個身,便又轟然倒下了。那個珍藏在內衣兜裡的小本,在這劇烈的動盪中,跳了出來,落在地上。艾婷婷的心也隨之蹦到喉嚨口,把沒來得及咽進肚裡的半口茶擠到岔道上,嗆得她猛咳了幾聲。艾婷婷的目光從小本移到劉學養的身上,發現他的身子起伏得不大均勻,鼾聲也有些做作,心想,這是他設的陷阱,誘餌就是那個小本,一旦觸動,他便會像獵豹一樣撲上來,蹂躪她,吞噬她。她決不會上當。

  但那小本的磁場太強了,她的目光被牢牢地吸附著,無法移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豁出去了。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艾婷婷躡手躡腳地湊過去,屏著呼吸,終於把小本拿在手中。就在這一瞬間,一聲警報似的長鳴響起,艾婷婷一屁股坐在地毯上,險些驚叫起來。劉學養吐出粗重的鼾聲後,歸於平靜之中。艾婷婷總算透過一口氣,強撐著酥軟的身子站了起來,想了想,拿起挎包把自己鎖進衛生間。小本上密密麻麻地記滿了姓名、地址、電話號碼,旁邊標注著幾種不同的符號,符號肯定包含著豐富的資訊,一時難以破譯。艾婷婷抄下第一個姓名的時候,眼前浮現出電影中常見的女間諜工作時的鏡頭。強烈的興奮和刺激竟使她流出莫名其妙的一滴淚,滴落在小本上,留下一處清晰的印記。艾婷婷顧不得這些,迅疾地把本上所有的名錄都記了下來。終於將小本放回劉學養的內衣兜裡,艾婷婷的心也安穩地落回原處。

  這時她才注意到天已經黑透了,霓虹燈璀璨的光芒將外面的世界裝點得玲瓏剔透、五彩繽紛,被遺忘的暗影中卻潛伏著詭秘的誘惑。她想,該離開這裡了,但把劉學養像利用完的廢料一樣丟棄在這裡,又於心不忍,何況這個時候她能去哪兒呢。艾婷婷抖開被子,把自己緊緊地裹起來,蜷曲在另一張床上,眼皮發澀、發粘,腦細胞卻歡騰雀躍著,揪扯出許多雞零狗碎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劉學養醒了,踉踉蹌蹌進了衛生間,翻江倒海地嘔吐著,不時還要罵一句:「真他娘的!」此刻的馬桶是他最可信賴的傾吐對象。出來的時候,他的腳步已輕盈了許多。他停在艾婷婷的床前,辨認了片刻,思索了片刻,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倒在自己的床上。艾婷婷長吐一口氣,繃緊的肌肉鬆弛下來。這時她才覺得疲憊不堪,胳膊、腿兒仿佛都不是自己的,身子悠悠蕩蕩地飄忽著,又沉沉地墜下來。她心裡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去他媽的,睡吧!」就真的睡去了。

  艾婷婷醒來,屋裡已經透亮了,天空陰得糊裡糊塗,隱約飄著雪,辨不清是什麼時辰了。劉學養擁著被子,嘴角扯著長長的涎液,還沉迷在夢鄉中。直到艾婷婷梳洗停當,他才睜開眼睛。

  吃早點的時候,劉學養怪模怪樣地看著艾婷婷,仿佛識破了什麼秘密,又搖搖頭,無奈地一笑,像在甩掉難以言傳的憾恨。艾婷婷雖有些忐忑,卻做出很有胃口的樣子,有滋有味地吃著。劉學養終於耐不住,嘶啞地說:「喝酒最怕三種人,紅了臉兒的,冒熱氣兒的,梳小辮兒的。這回,我可真是服了。」

  艾婷婷說:「你是個實實在在的東北漢子,我是豁出命來陪你的。」

  劉學養朗朗一笑,說:「你是為寒主編豁出命了。可惜寒主編也是書生氣十足,捧著金碗要飯吃。」

  艾婷婷一下子被點醒了,卻不動神色地說:「你是說,我們應該自己幹?」

  劉學養說:「這是你悟出來的,於我無關。胡寶山和我是哥們兒,我可不想拆他的台。」

  艾婷婷對這個東北漢子產生了幾分好感,便坦率地說:「其實我們早想自己幹,但是條件不成熟,沒有資金,沒有稿源,沒有發行管道。劉總能不能幫我們一把?」

  劉學養開懷大笑,把餐廳裡許多雙目光都吸引過來,他俯下身子,悄聲揶揄道:「你以為俺們東北人個個都是活雷鋒。時代不同了,雷鋒的觀念也應該有所轉變了,首先自己得先富起來,然後再談濟貧扶難,行善積德。」

  艾婷婷說:「劉總菩薩心腸,不會在乎幾個香火錢的,發發慈悲,指點迷津,普度眾生。」

  劉學養敲了敲腦門說:「我這人一見漂亮女人骨頭就酥了。給你提供條資訊吧。新華社有幾個人的手中握著很多熱門稿件,保險係數大,而且肯定暢銷。可惜我和他們不熟,只能靠你去撞大運了。」

  艾婷婷想了想,知道再說下去不會有什麼收穫了,便專心把一份早點吃得乾乾淨淨。分手前,劉學養告訴她,住宿費已經預付了兩天,還有什麼困難可以隨時找他。這已經讓艾婷婷非常感動了。

  剛才劉學養提及新華社的時候,艾婷婷的腦子裡已閃現出一個人,他曾是新華社駐省記者站的副主任,癡迷文學,因而有過接觸,艾婷婷很敬重他,但交往不很深,她的天性中缺乏結交人的基因。前兩年他調到北京,自然也就失去聯繫。現在他是她唯一的希望所在。

  找到新華社,已近中午。傳達室沒人認識汪一凡,新華社成千上萬的員工,除了名聲赫然的人物外,能在傳達室掛上號實屬不易,沒有電話,沒有具體的工作單位,僅提供一個名字,無異於大海撈針。傳達室的人雖有一副熱心腸,卻也愛莫能助。艾婷婷並沒有感到絕望,雖是陰霾的天,但輕盈、疏落的雪花將喧囂的塵埃濾去,潮潤的空氣中飄浮著甜絲絲的氣韻,心情自然陽光燦爛。艾婷婷站在大門口素裝的槐樹下,神情透著賞雪的怡然,也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進進出出的人流不時頓出小小的漩渦,又笑意盎然地流去了。驀然一聲輕呼:「小艾!」震落伏在樹枝上的一團雪,墜到艾婷婷俏麗的鼻尖上,亮晶晶的一滴水蘇醒了,綻放出鮮活的喜悅。艾婷婷滋潤地回應道:「汪老師,您好!」

  汪一凡帶著兩位南方的客人準備到外面吃飯。對北京人來說,整天應酬南來北往的客人真是苦不堪言。他們臉上的笑都調和著灰色的無奈。汪一凡正是披掛著這種灰色的笑走出來的,然而,當他看見銀裝素裹女神般的艾婷婷時,笑容便綻放出豔麗的輝煌,他緊緊攥住艾婷婷的手,他鄉遇故知的欣喜噴湧而出:「哎呀呀,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整整三年沒見著你了,暗無天日呀。說說看,到北京來幹什麼,有什麼需要我效力的,是不是有大作問世,要我引見一家出版社。還是到北京旅遊,需要我當導遊。」艾婷婷見汪一凡冷落了他的客人,有些過意不去,說:「汪老師,您先招呼客人,下午我再來找您。」汪一凡也不忌諱身後的客人聽著不舒坦,說:「你就是最尊貴的客人,走,一塊吃頓便飯!」

  返回汪一凡的辦公室兼宿舍,屋裡已有兩個年輕人在等著他。汪一凡向他們介紹艾婷婷,說她是家鄉來的詩人,是詩壇冉冉升起的璀璨明星。然後安頓了他們幾件事情,兩人一起走了。汪一凡剛想和艾婷婷安靜地說說話,電話鈴響了,他用腮和肩夾著話筒,騰出手在本上急速地記錄著,臉上已泛出暗黃色的焦慮,低沉穩重的聲音漸漸一路走高,鋒芒畢露地將譴責刺入話筒。難得他還能注意到艾婷婷不安的神情,從激奮的漩渦中拔出來,捂住話筒,告訴艾婷婷,不必介意,可以隨便走走看看。

  而後,他又鬥志昂揚地重新投入戰鬥。艾婷婷不便走開,也不想走開,她像置身在作戰指揮部,耳邊是指揮員的喧囂,四周的牆上是琳琅滿目的各種圖表。她對這些圖表倒是饒有興趣。一張圖表上羅列著一系列書名,其後標注著內容簡介、作者姓名、字數、交稿日期、備註。另一張圖表上,羅列著類似刊物的名稱,後面的標注大同小異,這些刊物似乎尚未問世,大概是孕育在母腹中的胚胎。其餘的圖表有些費解,破譯它們不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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