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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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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婷婷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透亮了。桌子上的檯燈亮著,寒冰伏在桌子上沉浸在酣睡中,旁邊淩亂著幾張稿紙,甘於寂寞的一張匍匐在他的腳下。艾婷婷把落在地上的稿紙揀起來,是一首詩: 我坐在你身邊,坐在 離火焰最近的地方, 灼熱的心迷亂,徜徉在 鼻息的華彩樂章,你的 絢麗繽紛的夢 縈回在山澗的小溪,抑或 綴滿眼睛的夜空。 一條幸福的小魚遊弋在 你清澈的鼾聲中,覓食 春枕著飄零的枯葉, 在飽滿著金色的秋風中育蕾。 桌上的那幾張是草稿,被激情舔食得淩亂不堪,除了他自己誰也無法辨認。艾婷婷把手中的這一張珍藏起來,到外面的早餐點兒上買回豆漿、油條。寒冰被開門聲驚醒了,迅疾地將桌上的稿紙揉成一團,揣進兜裡。艾婷婷掩口笑出嫵媚和狡黠。寒冰愈加窘迫,訕笑著說:「真還有點餓了。」 寒冰專心致志地吃著早點,把豆漿喝出咕嚕咕嚕的響聲。他不說話,也不抬頭看艾婷婷一眼,臉上卻泛著潮紅,似乎有熱氣遊出。艾婷婷不吃不喝,雙手捧著臉頰,率真地盯著他,激出寒冰滿腦門細細的汗珠。寒冰終於抵禦不住淩厲的攻勢,咀嚼著滿口油條,含混不清地說:「我的吃相不大雅觀,你盯著我,我咽不下去。」 艾婷婷說:「在你的眼裡我是不是個中性人?」 寒冰噎得險些透不過氣來,吭哧著說:「這算什麼話。」 艾婷婷不依不饒地說:「那你就是中性人。」 寒冰的心像顛簸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理智卻像舵手一樣牢牢把握著航線,他抖擻出激情的笑,不知所云地念了一句詩:「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艾婷婷收斂了自由孕育出的鋒芒,目光迷離著,說:「說說你的一切吧,我想聽。」 寒冰說:「我是一潭死水,除了岸邊石頭上的青苔,連只會鼓噪的青蛙都養不活。」但他還是講了,講得平平淡淡。 「我的老婆是市紀檢委的副書記,這個位置是用半條命換來的。她十五歲下建設兵團,當年就趕上一場大草原的荒火,兵團的戰士們和荒火展開了生死搏鬥,結果,十幾條年輕的生命被火焰吞食了,活下來的人,大多負了傷。她在這場搏鬥中,表現得英勇無畏,死神面對她的時候膽怯了,她揀了條命,卻毀了容。上海的專家多次為她做了整容手術,但巧奪天工的奇跡並未在她的身上誕生,青春和美麗同時從她的生命中流失了。那會兒,我在工廠當工人,是市里掛了號的業餘作者,文聯組織我們為市里的英模們寫報告文學,要把他們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蹟弘揚開來。我受命採訪她,第一次見面,我都不敢正視她。她把她的影集給我看,那張在兵團照的穿著軍裝的相片,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英姿颯爽、青春飛揚,我竟產生了想吻一下照片的衝動。我暗自端詳她,依稀還能看得到當年的影子。漸漸地她的醜陋在我的眼裡模糊了,英雄的光彩抹去了她的疤痕,腦子裡的幻覺常常能印在她的臉上,浪漫的情愫在我們的交談中舒展了翅膀,我不但寫出一篇出色的報告文學,還寫出一組情詩,並且在刊物上同時發表了。 報告文學用的是我的真名,韓大同,組詩是我第一次用筆名,寒冰。大概是不想讓她知道我幻構中的初戀,或者是我的初戀僅僅建構在那張照片上,而不是真實的她。我沒有想到,她竟識破了。再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她一頭紮進我的懷抱,幸福地流出眼淚。第一次擁著一個柔軟的異性,我不知所措,身子僵硬,冷汗淋漓,卻澎湃著衝動和欲望。當她仰起頭,閉著淚眼,豔亮的嘴唇閃爍著渴望,等待著我的初吻時,我突然清晰地看到了她的醜陋,欲望頓時萎靡了。我輕輕推開她,故做膽怯地說,小心被人看見。她擦乾了眼淚,笑出冰涼的苦澀。 她說,我知道你是詩人,詩人的感情是浪漫出來的,我卻當真了,對不起。我不願傷害她,喃喃地辯解說,你是英雄,我只是個小工人。她說,這不是障礙,我們是平等的。我愈加惶恐地說,你的父母是革命幹部,而我的父親曾經參加過國民黨。她說,家庭出身不能選擇,但道路是可以選擇的。我無言以對,心裡在想,也許我真的愛上了她。她的父母並不認同我,他們認為自己的女兒雖然臉上留下疤痕,但前途是光明的,如果和我結合是自毀前程。我以為可以解脫了。想不到她執拗地認定,非我不嫁,並且以絕食要脅父母,甚至公然宣稱,她懷上了我的孩子。 那個年代,姑娘的貞操比生命還重要,未婚先孕,是大逆不道的。她的父母恨透了我,卻又無可奈何。大概是出於逆反心理,我萌生了堅定的信念,我這個國民黨的狗崽子一定要攻佔你這個革命家庭的城池。我得逞了。但實際上是她取得了最後的勝利。我結婚了,而且仰仗著岳父老大人,順利地調進了朝思暮想的文聯。婚後的生活平平淡淡,那是個沒有愛情也可以維持一個穩定的家庭的年代。處於無奈,我只能住在岳父母大人的家,被戲稱為是個倒插門的女婿。 李嘯鳴,哦,就是我妻子。她認為自己是一個成功的女人,雖然命運無情地摧殘過她,但最終還是青睞於她。她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父母和孩子都是她的驕傲;她傾心於自己的工作,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地履行著工作職責,她能登頂紀檢委副書記的位置,完全是憑著不惜耗盡心血的執著精神取得的成功。我有點像是在給她念悼詞,但這種色彩絕對是她最佳的妝飾,黑白相間,黑是她的表像,白是她的內在。」 「你們之間存在著交流嗎?當然,我不是指那方面的。」艾婷婷像個窮追不捨的專窺名人隱私的小報記者,問得自己都有些臉紅了。 寒冰古怪地笑了,半邊臉的肌肉痙攣地搐動著,另外半邊卻僵死著,他說:「請原諒,讓我抽支煙。走了一趟,這個惡習又死灰復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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