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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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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似乎習慣了這種近乎牢籠般的生活,他循規蹈矩地老老實實地如同木偶一樣聽任老太太的擺佈,從不越雷池一步,更談不上有什麼個人的嗜好,煙酒不沾,女色不染,錢財不貪,跳舞、唱歌、打牌樣樣不會,沒有大聲說過話,也沒有朗朗笑出過聲,難得遇上開心的事,也僅僅漲大鼻孔,啃哧幾聲,將笑聲噎在喉嚨口,就連吃飯也趨同于老太太素淡的口味。一生中,唯一沾染了點浪漫色彩的事,是在北京開會時結識了一位少數民族女性同行,並且在以後的半年中收到她的兩封平淡如水的信。 這件「緋聞」沒有逃脫老太太明察秋毫的銳利目光,以大無畏的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潑辣作風,將它扼殺在萌芽狀態中。而且以「宜將剩勇追窮寇」的頑強精神,在老爺子的頭上栽種出一條小辮兒,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掌心中。寒冰對岳父的好感是基於老爺子的善良。老爺子的善良有口皆碑。當了幾十年的領導幹部,沒有和任何人結下宿怨,就連在文革中整過他的人,事過境遷之後,也拍著良心說,老爺子是個大好人。 寒冰趕到醫院時,病房的門已經上鎖了。一位查房的護士看見呆立在走廊門外的寒冰,隔著門縫問他幹什麼。他說出老爺子的名字。護士猶豫了一下,開了門,告訴他老爺子的情況不好,不然不會讓他進來的。寒冰的心沉甸甸地墜了下去,躑躅片刻,還是推門進去了。 李嘯鳴沒有回頭,泥塑般地端坐著,幽暗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映出濃濃的憂鬱。她和父親的感情很深,從小見慣了母親的蠻橫,使她對父親的依戀加進了對母親叛逆的情結。然而,在性格上,她和母親如出一轍,只是那場大火將那堅硬的殼燒得酥軟了,她無奈地選擇了含而不露,把咄咄逼人的鋒芒掩藏在不苟言笑的莊重中。 寒冰沒有吱聲,站在李嘯鳴的身後,看著蜷曲在被窩裡的岳父。他不時發出輕微的呻吟,那呻吟似乎不是為痛苦而發,僅僅是生命存在的一個信號,讓人不要忽略他,拋棄他。他驀地驚醒過來,睜大深深地陷落在眼眶裡的雙眸,迷茫地看著女兒,許久「哦」了一聲,發出遊絲般斷斷續續的聲音:「你怎麼還不睡?快去睡一會兒吧。」他終於看見了寒冰,乾癟的臉上擠出皺褶,說不清是痛苦,還是微笑,吃力地咳了兩聲,把痰咳了出來,長籲一口氣,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李嘯鳴把痰清理掉,用熱毛巾擦了擦父親的臉,坐下來,輕捶著父親的背,許久才頭也不回地說:「你回去吧。」 寒冰說:「你回吧。」 李嘯鳴不再吱聲,機械地捶著背,把寒冰丟在尷尬中。 值班護士探進腦袋,打著哈欠,敷衍地問:「老爺子沒事吧?」沒等得到回答,她已經重重地帶上門走了。 李嘯鳴追了出去,請護士把走廊的門打開,轉身回來,對寒冰說:「你走吧。」像是下了一道驅逐令。 寒冰出了醫院,空曠的大街上只有計程車不時地在他身邊逗留一下。這個時間他不想回家,他沒有家門的鑰匙,把兒子從夢中叫醒,他會面對一張使他難堪的臉。他盲無目的地走著,腦子裡竄出殘存的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斷斷續續的詩句:我們是稻草人,/腦子裡塞滿稻草,/有聲無形,/有影無聲,/癱軟的力量,/無動機的姿態。他不清楚自己的腦子裡是否也塞滿稻草,但鮮活的心肯定是丟了,丟在即將升起曙光的那一邊。路邊一家店裡噴出輝煌的燈光把他孤獨的身影長長地映在地上,他從魔怔中清醒過來,辨認出這是一家新開的加州牛肉麵速食店。這個鐘點,裡面居然有人在吃飯。他的肚子咕嚕咕嚕地響起來,憤慨地提醒他,整整一天沒有關照過它了。他走了進去,不單是為了安撫肚子,同時也想找回沒有歸宿的心。 有人叫他的名字,循聲看去,是文聯的副主席王平冉,同桌的還有三位,臉紅脖子粗地正在爭執什麼。王平冉一一作了介紹,都是單位裡不大不小的領導幹部。聽說他是詩人寒冰,一片「久仰」聲中,紛紛伸出熱情的手,有力地晃動著,邀請他一起入座。王平冉說:「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小子走了這麼長時間,音信全無,文聯正打算通緝你呢。」又轉臉對三位說,「實在對不起,我倆得找個僻靜地方單獨會晤一下,諸位千萬別介意。」 剛一落座,王平冉就神秘兮兮地說:「聽說你拐了個小蜜私奔了,此事可當真?」 一句話說得寒冰臉熱心跳,虧得服務員走過來問他倆吃什麼。寒冰恍惚地說,來一碗面。話一出口,覺出不大近情理,笑著補充了一句,聽他的吧。王平冉點了啤酒和幾個下酒的小菜,擺出一副持久戰的架勢。果然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文聯最近人事變動很大,老太太改為巡視員,基本上已經退出歷史舞臺。他王平冉成了文聯的代主席,開始整頓這個不死不活的爛攤子。 寒冰說:「恭喜你,有你當家,文聯就有希望。」 王平冉說:「你別暈乎我,這一堆亂麻七糟的事裡,最難纏的就是你的事。」 寒冰心裡咯噔了一下,胸口隱隱有憋悶感,雖然對王平冉的話並不感到突兀,但畢竟是戳在他的軟肋上。他的承受能力和他強壯的體魄並不成正比,更何況他自己也覺得幹了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他難以坦然應對,只能故作驚訝地「哦」了一聲。 王平冉牙疼似的吸了口氣,皺著眉頭,乜斜著像在雞蛋殼上劃了一道縫似的細眯眯的眼睛,神秘地說:「按組織原則,我不應該向你透露,但誰讓咱們是鐵哥們兒,胳膊肘總得往裡拐。有人向紀委寫了匿名信,說你打著編輯部的旗號,勾結不法書商,印發色情書刊,大發不義之財。據說,檢察院已經準備立案了。」 寒冰的心慌亂地撲騰著,灌了滿滿一杯啤酒,依舊平靜不下來。他嘿嘿笑了一聲,掩飾著自己的窘迫,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揮揮手,「繼續說,繼續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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