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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摔不死的肖紅兵一時成了學院裡最熱門的話題之一。有種觀點認為,肖紅兵倖免於難是因為她還是個孩子,身輕如燕,下墜時的加速度小。有人說是因為她摔下來的時候根本沒覺得害怕,身體極度放鬆,所以摔不壞。還有人說是摔巧了,寸勁兒。而更多的人則搖搖頭:"真邪了。"

  對這件事兒,肖紅軍堅持閉口不談。有兩次在教室裡霍強他們追問緊了,被她兇狠地瞪了幾眼,便沒人再敢跟她提這事兒。

  其實,肖紅軍回避這事兒理由是很充足的。一來自己的妹妹大難不死,卻被人引為談資,當姐姐的感情上不能接受。二來肖紅兵那天發生意外多少與自己沒能恪盡職守有關,她不想引火焚身。而此時的肖紅軍心裡卻沒想這些,她只是討厭別人在自己面前談論這件事兒,因為她什麼都不想說。

  那天,她眼睜睜看著妹妹肖紅兵在雷聲中摔下煙囪,耳朵裡聽見"砰"的一聲,只覺得身上有東西滲出去,渾身冰涼刺骨。那以後,她一直處於一種迷迷糊糊的狀態,頭皮麻著,嘴唇木著,跟在大人們身後轉來轉去,卻不知自己幹了點兒什麼。後來肖紅兵在醫院裡醒了,父親瘋瘋癲癲地說了幾句什麼,周圍的人誰都沒聽懂。再後來,他們都回家了。一路上父親沒看她一眼,更沒跟她說話,似乎忘了身邊還有個女兒跟著。到了家,本已癱倒在床上的林儀觸電般彈起來,跪在肖紅兵面前,從頭到腳摸了一遍,嘴裡還不停念叨,是你呀?你活啦?

  當天晚上,原本睡在肖紅軍下鋪的肖紅兵,又睡到了肖學方和林儀之間。

  夜深了,肖紅軍燥熱得睡不著,借著撒尿的功夫,她看見裡屋的檯燈還亮著,林儀一手撐住頭,一手拿蒲扇給肖紅兵扇著。紅兵司令腆著肚子,四仰八叉,左手揪著母親的睡衣,右腿擱在父親的胸脯上,鼾聲不斷。

  那一夜,有只蚊子一直在肖紅軍耳邊叫,怎麼轟都轟不走。天快亮的時候,她才勉強睡著。她夢見自己爬到樓門前的那棵柳樹上,順著樹杈一直爬到樹梢。後來,樹梢折了,她摔下來……

  王亞玲跑到化學系報信的時候,肖學方腦子裡"轟"的一下,甚至在王亞玲驚慌地說完一番話以後,他仍然覺得臉上發燙,使勁琢磨那幾個同事盯過來的眼神。直到他一個人趕往醫院的路上,他才真的開始為女兒擔心起來。

  他設想了很多種可能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情景,又一一否定了。事實證明,他對了。女兒雖說狼狽地躺在手術臺上,可她沒事兒,身上的傷看上去就像在哪兒絆了一跤,蹭破點兒皮而已。

  在場的那幾個大夫和護士,邊費勁地脫掉橡膠手套,邊不可思議地搖頭感歎。幫忙送肖紅兵過來的校醫和教師也圍著他表達各自的驚羨。可肖學方心裡絲毫沒覺得踏實,望著躺在那兒的肖紅兵,他忽然發現這丫頭嘴上號啕大哭,可骨碌亂轉的眼裡卻閃著幾絲狡邪的笑意。不知為什麼,他想到了王亞玲,想到了她充滿魔力的腳趾在自己肚皮上游走的樣子。

  肖學方努力擠出些笑來,滿腹狐疑地抱起肖紅兵回家了。

  走出好遠,他才意識到身邊還跟著大女兒肖紅軍。他偷偷瞥了她一眼,見她正板著臉,沉浸在未定的驚魂中。他忽然覺得,還是對這個略顯木訥、倔強的大女兒更有把握。而懷裡抱著的這個小東西,總令他不敢或不願加以揣摩。一想到她,眼前就跟著出現了藥酒瓶裡那些奇形怪狀的傢伙,那些葡萄糖,還有王亞玲的腳,……

  肖學方發現這個自己最疼愛的女兒,恰恰是自己常常感到心悸的引子。

  肖紅兵在醫院的手術臺上醒過來。她不記得自己怎麼會躺在這兒,被一群只露出眼睛的人盯著。她想哭,又不太敢,在這群陌生人面前,顯然對自己哭鬧的效果毫無把握。她忍著,逐漸覺得身上哪兒都疼。就這時候,她看見了父親。

  肖學方的到來,使她心裡踏實了很多,便毫不猶豫地號啕大哭。她覺得很傷心,可一時沒想出傷心的理由,邊哭邊琢磨著。

  從煙囪上掉下來的事兒,是她由父親抱回家以後,才從林儀訓斥肖紅軍的話裡想起來,還都是一段一段的。她記得那些像坦克般壓過來的黑雲,記得下雨、打雷,記得自己很冷,孤零零地在高處,記得肖紅軍在自己腳下,那是她第一次覺得姐姐很矮,仰臉叫她的樣子很可笑,也挺可憐。至於從煙囪上墜落的過程,她一點兒也想不起來。這也許能印證某些人的觀點,她摔下來的時候處在無意識的狀態,所以摔不壞。

  回到家,她看著林儀從頭到腳摸自己,雖然隔著繃帶,仍然能感覺到母親的手指在顫抖。她不明白母親幹嗎要這樣。她發現父親和姐姐都僵硬著臉,心裡直犯嘀咕,拿不准自己是否闖了禍。

  少頃,心情忐忑的肖紅兵覺得餓了。

  林儀在醫務室的床上一直等到王亞玲回來,因為身上的濕衣服已經被王亞玲扒掉了,幾乎光著身子,沒法出門。

  王亞玲跑回來,見她仍躺在雪白的被單下,這才想起那幾件帶著尿臊味的濕衣服。她從櫃子裡翻出一件白大褂遞給林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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