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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王亞玲以前見過林儀,但都是遠遠地看,眼下湊得近了,才發現她其實長得很美,皮膚柔潤光滑,身上的曲線很精緻,像美術系擺著的那些石膏女人。林儀的五官很有特點,每樣單拿出來可能略顯平常,但湊到臉上卻非常協調,透著清雅的書卷氣。王亞玲專門留意了林儀的雙腳,那是最叫她感到驚訝的,林儀的腳線條圓潤飽滿,腳弓極富張力,腳趾幾乎毫無瑕疵地排列著,腳底的皮膚光潔絲滑,透著霞光般的緋紅。

  林儀離開以後,王亞玲百思不解,肖學方這個腳癡竟守著這麼個漂亮老婆,……

  夜很深了,可林儀興奮得睡不著。月色漏進窗子,她一邊扇著扇,一邊凝視肖紅兵。女兒的臉被月光映得煞白,像泛著螢光。驚嚇之後的林儀,此時難以抑制自己心中的自豪,她虔誠地俯下頭,在女兒柔嫩的臉蛋上親了親。肖紅兵咂巴了幾下嘴唇,隨即開始磨牙。

  林儀對女兒肖紅兵的崇拜由來已久,甚至因此開始相信那些諸如天命運程、前生來世之類的說法。而這次肖紅兵大難不死,更叫她堅信自己的女兒非同凡響,說不準就是哪個神靈下凡,投胎到自己肚子裡也不一定。

  廠辦秘書小喬聽了她這種說法咯咯直樂,說我瞧你是疼閨女疼魔怔了,這都信?

  婦聯牛大姐一反常態地愣了半天神,才喃喃地嘀咕:"難說,還真難說。"

  林儀得了牛大姐的支持,便跟小喬掰扯,氣追氣話趕話的,沒留神就把當年肖紅兵吃葡萄糖的事兒也吐露出來了。

  看見牛大姐和小喬都跟見了賊似的盯著自己,林儀才意識到說走了嘴,趕緊現編了一套說辭往回圓。儘管後來話題轉到別的上邊兒去了,這二人也都沒再抻這茬兒,林儀還是略感後悔。

  其實,當年肖學方神色詭秘地拿回葡萄糖的時候,她也曾問過,可丈夫虎著臉不說,她就沒再追究,只是心裡暗自覺得可疑。

  那陣子,摔不死的肖紅兵越來越神氣。儘管她不知道大夥兒為什麼對自己如此好奇,但她能從別人的眼神和語氣中感覺到自己受關注的程度。她擺出一副更加愛答不理、趾高氣揚的架勢,甚至學會了背起手走路,肚子腆得老高,舉著下巴,耷拉著眼皮,學著幼稚園園長的腔調,開口之前要加個拖長了的"哎"字,說完了又要"啊"的一聲。總之,在小朋友們眼裡,肖紅兵更像個司令了。

  不過,該例外的還是例外。不可一世的紅兵司令,到了姐姐肖紅軍跟前便像換了個人似的,依舊是溫馴乖巧。

  其實自從目睹了妹妹摔下煙囪的那一幕後,肖紅軍心裡一直覺得挺彆扭。儘管她不認為自己在這場意外中有什麼過失,可畢竟眼瞅著妹妹經歷了一場生死突變,這讓她多少感到有些後怕。她隱隱覺得似乎該對妹妹好一點,起碼像個做姐姐的樣兒。於是每逢班裡有誰膽敢拿肖紅兵的事兒說笑,她就跟誰瞪眼拉臉子。霍強對此也是心領神會,每每叉腰站在她身後助威。班裡的人本來對不苟言笑的肖紅軍就有點犯怵,再加上個腦瓜頂長著仨旋兒的霍強,更沒人敢隨意趟這趟渾水,對肖紅兵的事兒全都避而不談。

  本來肖紅軍在班裡有個對頭,叫趙泉,他爸是附中的校長。趙泉心思活躍,大家公認他腦子和嘴一樣伶俐好使,平時逮誰損誰,就連生性冷峻的肖紅軍也不放過,一有機會就拖著長腔挖苦她幾句。可這會兒見她眼神裡那種少見的凶光,又有個不善言辭卻出手很重的霍強,他便也留了個心眼兒,絕口不提肖紅兵的事兒。那些天,教室裡忽然沒了樂子,大夥兒都覺得挺悶。好在沒過多久,身邊更新鮮刺激的話題多起來,不僅沒人再念叨肖紅兵,恐怕就連這件轟動一時的神奇事件,也得留待十幾、二十年後才有閒心去回憶了。

  那年的秋天很短,天忽然一下就冷了,可自打夏天開始就熱鬧起來的學院卻顯得更加熱鬧。

  起初,肖紅軍只看見大家來去匆匆、交頭接耳,後來就成群結隊、吵吵鬧鬧,跟著又不斷有壞人被抓出來,綁到操場或禮堂讓大家批判鬥爭。幹這些事兒的多是學院和附中高年級的學生,也有教師和校工。讓人覺得蹊蹺的是,他們不知從哪兒猛地變出那麼多軍裝來,雖然新舊成色不一,但戴上帽子系上皮帶,還都挺像回事,起碼也跟當年井岡山上的紅軍差不多,看著就知道是支隊伍。

  肖紅軍對這些大孩子服裝上的突然變化並不知曉內情,後來看見他們胳膊上都戴了袖章,才知道這支隊伍叫"紅衛兵"。至於袖章上那些不同的編制,某某司、某某兵團什麼的,按她的理解,大致就像當年一方面軍與四方面軍的區別。

  到了冬天,院子裡的隊伍更多了,各種新奇、好聽的名字冒出來,尾巴上都掛著"戰鬥隊"仨字。其中聲勢最大的要數"風雷"和"紅纓槍"了。和夏天的時候比,這些隊伍有了變化,不再是清一色的學生兵,很多青年教工成了主力,而且也不僅是整天打嘴仗了,動不動就要刺刀見紅。其實這兩撥隊伍的目的也很簡單明瞭,"風雷"是學院現任革委會主任扶持起來的嫡系,任務就是擊潰一切針對其權位的陰謀,捍衛革命陣地。而"紅纓槍"認定學院現任領導班子是頑固堅持修正主義教育路線、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必須徹底砸爛。"風雷"和"紅纓槍"旗鼓相當,針鋒相對,擺開一付你死我活的架勢,很快就打紅了眼,真刀真槍地往上招呼。結果"風雷"受傷了倆,"紅纓槍"弄躺下仨。雙方為此分頭召開動員誓師大會,會上群情激昂,喊聲震天,都發誓要為戰友報仇雪恨。那情形很像是在悼念王成。這兩次大會肖紅軍都混進去了,還都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可會後又怎麼都想不明白,他們哪撥兒是志願軍,哪撥兒是美李匪幫啊?看著全不像,聽著也全有理,都說為保衛毛主席,捍衛無產階級司令部。無奈之下只好回家問父親。不想,肖學方一聽之下眼珠差點兒蹦出來,抬手就給她一嘴巴,不要命啦?再敢去,我扯斷你腿!

  父親的態度完全出乎肖紅軍意料,在她記憶裡,這是第一次挨他打,還挨得不明不白。

  接下來有一天,肖紅軍剛跑出家門,就跟一紅衛兵撞了個滿懷。她抬頭一看,原來是霍強他爸。

  霍光德在棉襖外邊套了身軍裝,紮著寬大的武裝帶,頭上還扣了頂軍帽。肖紅軍知道他當過兵,對他這身打扮倒也不覺吃驚。可不知是衣服縮水還是他長胖了,被武裝帶一系,直露出罩在裡面的工裝棉襖。褲角也吊著,粗線襪上的補丁一覽無餘。軍帽頂在頭上,只遮住天靈蓋上一圈,粗硬的頭髮沿著帽圈兒朝外支棱著,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個露餡兒的粽子。

  "幹嗎去呀?猴兒急猴兒急的?"霍光德問。

  "上學晚了。"

  "還上個球呀?傻閨女。昨兒夜裡'風雷'那幫人把你們校長帶老師全都關起來了,學校哪兒還有人呐?"

  "關啦?幹嗎呀?"

  "什麼幹嗎?批鬥唄。這幫兔崽子,手腳還真麻利,搶到我們頭裡了。"霍光德邊往下拽自己的衣襟邊憤憤地念叨。

  肖紅軍莫衷一是地點點頭。

  霍光德挺直腰板剛要走,霍強從屋裡追出來。

  霍強看見肖紅軍顯得很興奮,"紅軍,我爸他們'紅纓槍'要去揪鬥附中那姓趙的,咱一塊兒瞧瞧去?"

  肖紅軍一愣,"附中的?是趙泉他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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