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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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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壓上臺來的是肖學方。跟其他被揪鬥的物件不一樣,別人都要剃陰陽頭,而肖學方腦門上本就是光的,無發可剃。不知誰別出心裁,在他半邊頭上抹了膠水,再從刷子上拔了些黑色的豬鬃粘上去,遠遠看著倒也是半陰半陽的效果。 大會開始一會兒了,兩個紅衛兵相繼上臺,怒火滿腔地聲討肖學方的罪行,說到激越處,便上去踢他兩腳,嘴裡不停地喊,低頭!低頭! 起初霍光德環抱雙臂悠閒地站在一旁,可他馬上發現台下的群眾對這種批鬥形式似乎已司空見慣,有人領著喊口號的時候也大都顯得沒精打采,有氣無力。他意識到這會兒若再不亮出殺手鐧便很有可能冷場。於是,他攔下原本安排好的其他發言,示意身邊的人趕緊把王亞玲弄上來。 其實王亞玲一直就蹲在台邊,由幾個紅衛兵圍著,頭上蒙了件舊工作服。不讓王亞玲先露面,這是霍光德有意設置的懸念,準備在適當的時機一舉將批鬥會推向高潮。可眼下看來,革命群眾對看破鞋似乎比批肖學方更有興致,迫使霍光德臨時改變了計畫。 王亞玲在臺上一露面,場內便"轟"的一聲炸開了。王亞玲並沒像人們相象和期待的那樣,脖子上沒掛破鞋,頭髮也很齊整,臉上更沒見著臭雞蛋煤末子什麼的。不僅如此,她今天的穿戴也有意思,上邊穿著件帶掐腰的軍棉襖,圍著條顏色素雅的駝毛圍巾,腰裡還系了根皮帶。如果不是大家事先知道個大概齊,如果不仔細留神王亞玲惶恐哀憐的目光,還真以為上來的是一紅衛兵呢。 為王亞玲今天的這身打扮,霍光德著實費了點兒腦筋。組織這次批鬥會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徹底打垮肖學方,他不希望大家來這兒只顧看看破鞋王亞玲的洋相,若不是考慮到王亞玲的出場對打擊肖學方有利,他甚至反對讓王亞玲露面。既然王亞玲要在這種場合亮相,可想而知,廣大革命群眾的目光一定會集中到她身上。如何巧妙地借助這種關注,又不致讓大會因此跑了題,這對霍光德和另外幾個"紅纓槍"頭目的政治智慧和把握局面的能力無疑是個考驗。經過一番爭論,其他幾個頭目被他說服了。 霍光德的意思是這樣的,從已經掌握的現行材料看,王亞玲毫無疑問是個破鞋,但具體問題可以具體分析。比如說,她成為破鞋的原因是什麼?是她的主觀因素重要呢?還是肖學方這個客觀因素起作用呢?是王亞玲心甘情願堅定不移地想成為破鞋呢?還是肖學方威逼利誘拖她下水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還得分析這背後更重要的背景,那就是肖學方對醫務室的那些葡萄糖窺測已久,為了達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便用搞破鞋這種卑鄙下流的手段拉攏腐蝕王亞玲,使她任其驅使,合謀作案。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王亞玲只是被壞人利用的犧牲品,在搞破鞋這個現象背後,隱藏著肖學方蓄謀盜竊、挖社會主義牆角的真實本質!同志們,戰友們,千萬不能讓表面的東西蒙住雙眼,這可是關係到鬥爭方向的大是大非呀!霍光德語重心長地說。 思想統一之後,方案的制訂便水到渠成。首先,要想使廣大革命群眾認清肖學方的罪惡嘴臉,破鞋王亞玲就必須是一個受害者的形象。她是破鞋,但是個值得同情的、被壞人利用的、不幸的破鞋。其次,破鞋王亞玲並未泯滅心中良知,在大是大非面前敢於反戈一擊,用自己蛻化墮落的親身經歷,徹底揭露肖學方的醜陋內心和犯罪事實。因此,王亞玲從衣著到精神風貌,都不能等同於一個一般的破鞋。 事實證明,霍光德等人膽大心細的安排的確非同凡響。王亞玲的這身行頭,不僅讓台下的人摸不著頭腦,就連臺上的肖學方看了也是一頭霧水。 肖學方在被押往會場的時候,便心知今天在劫難逃,惶恐之餘,也為王亞玲的境遇擔心內疚。儘管搞破鞋是兩隻巴掌才能拍響的事兒,那些葡萄糖更是王亞玲主動塞到自己手裡的,可人家畢竟是個文弱的女子。一想到王亞玲被塗黑臉、掛著破鞋,任由千人唾萬人罵的樣子,肖學方便如臥雪寢冰般一直涼到心底。 押到臺上以後,他兩眼一直從垂在額前的黑豬鬃裡朝四下瞥著。不想沒找見王亞玲,卻在人群裡發現了女兒肖紅軍。一愣之下,他發現紅軍看過來的眼神很是奇特,令他想起幾年前領她到動物園看猴子的情景。當時,猴山上有只大猴極為興奮,齜牙咧嘴地上躥下跳,逗得紅軍"咯咯"直樂。可就這會兒,那大猴猛地按住一隻母猴,趴到它背上當眾交配。看猴的人群裡"轟"的一聲,大人們紛紛掩嘴竊笑,有個別頑皮的還朝那猴子"嗤嗤"叫著。當時肖學方很是尷尬難堪,生怕紅軍向自己問點兒什麼。可紅軍一聲沒吭,小手緊摳在水泥護欄上,直勾勾盯著那只大猴,直到見它心滿意足地從母猴身上移開,這才深深吐出口氣,像了了樁心事似的。眼下,肖學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那只大猴,被女兒和千萬人盯著。他暗暗罵著林儀,想不通她幹嗎不攔著女兒。他在心裡賭咒發誓,只要還有一口氣,便從此再也不碰任何女人,也不允許任何人碰自己的女兒一指頭。 其實肖紅軍跑到會場來並不是林儀的錯,而是她自己偏要來的。這之前,她從霍強嘴裡得知父親幾夜未歸是被關起來了,也知道今天要開這個大會。雖然她弄不大懂搞破鞋究竟是什麼意思,但霍強說話時那種曖昧的神情和母親深夜裡哀怨的哭聲,使她預感到父親犯的錯很糟糕,甚至還可能會影響到她們全家。這天一早,母親被人叫出門,臨走時用異乎尋常的鄭重口吻叮囑她在家看好妹妹,絕不許出門。母親的態度,似乎更加證實了自己的判斷。肖紅軍越發抗拒不住心裡的衝動,林儀前腳走,她後腳就把紅兵反鎖在屋裡,不顧紅兵聲嘶力竭的哭鬧,撒腿就往附中操場跑。她要知道實情,要知道發生過什麼,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什麼。 也許是出於本能,一到會場,她便用棉猴上的帽子蒙住頭,系緊扣子,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張小臉,找了個全是生人的地方,留神著是否有人注意自己。直到她發現大家都全神貫注於臺上,這才漸漸鬆弛下來,踮起腳尖張望著,可怎麼都看不清臺上的情景,便貓腰從人縫裡鑽到了前邊。 檯子四周整齊地坐了一圈穿戴一致的紅衛兵,為的是維持秩序,同時在喊口號的時候能顯出聲勢來,這也是每次開大會的老規矩。這些人都是席地而坐,肖紅軍鑽到他們背後時,便能清晰地看清臺上的一切。 肖學方被押上臺以後,她好久都沒敢斷定那就是自己的父親,直到肖學方也看見了她,四目相對的瞬間,肖紅軍才確信眼前這個幾天工夫忽然長出半頭亂髮的猥瑣男人,就是肖學方。多年以後,當她再次想起父親的時候,眼前出現的就是這時的情景,因為她從沒像今天這麼認真地打量過他,從沒在心裡帶著如此多的惶惑和追問,她真想看穿臺上那個佝僂的身子,她想聽父親親口告訴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肖紅軍一字不落地聽完了兩個紅衛兵的發言,可除了他們心中的激憤之外,她還是沒聽出個所以然。就在這時,王亞玲出現了。 和其他人不一樣,肖紅軍對王亞玲的穿著打扮並沒在意。她知道這就是霍強說的那個破鞋,那個和父親有關的女人。她端詳著白皙清秀的王亞玲,努力想把她和電影裡出現過的那些女特務、地主婆什麼的聯繫起來。可眼前的王亞玲無論如何不像那樣兒,她不僅模樣端正,眉宇神色間還露出些許謙遜的愧疚,讓肖紅軍覺得這人挺和善可親,起碼和想像中的壞人不大一樣。化成了美女的毒蛇,肖紅軍腦子裡閃過這麼一句話。 如果說王亞玲以這樣的風範走上台來使肖學方倍感驚異的話,那麼接下來她的發言則令肖學方如墜雲中,越發覺得眼前和過去發生的一切都似真似幻,很是詭異。 破鞋王亞玲在人們驚詫的目光裡走到檯子中央,她從餘光中感覺到肖學方正掙扎著扭頭看自己,便忍住了沒敢看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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