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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從某種意義上說,早請示換來的是早飯、上山幹活並吃上後面兩頓飯的機會。如果早請示過不了關,就直接由政治教員領到灶房旁邊的一間小教室裡,進去就是整整一天,面前擺上毛選四卷和紙筆,聞著隔壁紅米飯的香味兒,在饑腸轆轆中真切地審視自己的靈魂。有人說這是場長的發明,也有人說他是打別處學來的。可不管怎麼說,這辦法很有效,一般等不到日落西山,一份發自肺腑、觸及靈魂的反省材料就會擺在政治教員面前。後來,為了防止有人借此逃避上山勞動,場長決定把這種隔離學習的時間延長到四十八小時。

  有幸到了山上的學員當然也得學習。先是上工的時候一路上要喊口號,四個排各喊各的,比誰喊得響亮。上午九點和下午三點是炊事班送水的時間,政治教員跟著水桶一起來,他揣著本毛主席語錄,趁大夥兒喝水休息的空隨機抽查,點到誰誰就站起來,他念一句開頭,學員接著往下背。抽查的成績是記錄在案的,累積三次抽查不合格者,享受一次隔離學習的待遇。

  說起背語錄,全幹校誰也比不上張一達。一是他曾經作為理論尖子被選進過學習班,接受過強化培訓。二來他是哲學系畢業的高材生,對領袖人物的思想觀點自然比較熟悉,對死記硬背的事兒也不犯怵。三是他實在不想享受隔離學習的待遇,背得特別努力。政治教員對他驚人的記憶力極感興趣,便讓他單獨脫產進行訓練。沒過多久,張一達已經成了個背誦《毛主席語錄》的奇才。隨便拿出一段,准保是一字不錯,流利清晰。其中最絕的是,隨便你念出一句來,他就能告訴你這句話出自第多少頁的第幾自然段。場長開始聽著不信,專門把張一達叫來,結果確實屢試不爽。

  林儀見他因此得以擺脫繁重的體力活,心裡很為他高興。那陣子,張一達看上去也比剛來時顯得振作了些,臉上漸漸有了光澤。吃晚飯的時候,林儀總是悄悄讓紅兵跑到二排那邊,捎兩句叮囑的話給他。

  後來,政治教員把張一達當成自己的教育成果,經常找機會讓他表演,還準備派他去參加縣裡組織的學習毛主席著作成果彙報會。可隨即發現,各地的印刷廠都在印《毛主席語錄》,排版格式不同,頁碼也不一樣,張一達的表演就使不上勁兒了。與此同時,有些記憶力差、背書功夫淺的人也提出來,林副統帥說過,毛澤東思想關鍵在活學活用,只比誰背得好是典型的形式主義。從那以後,張一達不能再靠記性吃飯,只好又回到排裡參加勞動。

  對於學員來說,還有一項安排幾乎和上山幹活一樣難熬,那就是每天晚飯後的"晚彙報"。

  幹活的時候一般是教員一雙眼睛盯十來個學員,難免有疏漏,喘口氣偷偷懶什麼的也不是不可能。可晚彙報是十幾雙眼盯在一人身上,沒有任何僥倖的機會。不光教員盯著,其他尚未輪到的學員為了減少留給自己的時間,也跟著找茬兒挑刺兒。這麼一來,幾乎沒人能一次過關,不是認識不夠深刻,就是避重就輕,沒有革自己靈魂深處的命。

  一排的晚彙報最驚心動魄,聽每個人的發言,都覺得他那罪過足夠五馬分屍下油鍋了。可就是這樣聳人聽聞的發言,還是得天天重複,直到確信自己誠如自己所描述的那麼可惡。

  實際上幹校學員的成分也是有區別的,被分在一排的,大都是些戴了帽子的牛鬼蛇神。有反動學術權威,反黨集團骨幹,歷史或現行反革命,還有像霍光德這樣的"五一六"分子。當然,被分在其他排的人也不是一成不變的,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上調"到一排去。

  和其他幾個排相比,幹活的時候倒也沒太大區別,最多就是身邊多幾個幹部看著。可涉及其他待遇,就明顯不一樣了。在炊事班幹過的林儀很清楚,供應給一排的伙食與挑到豬圈去的飼料十分相似,甚至更差些也不一定。有一次霍光德經過仔細比較,把豬食換到自己碗裡,被人發現了。批鬥會上場長直拍桌子,怪不得咱這兒的豬瘦得跟耗子似的,原來是你監守自盜。霍光德因此被隔離學習了兩次,從此再也不敢占豬的便宜了。

  由於長期營養不良,一排的出勤率越來越低,不斷有人被送到附近的公社衛生院去。後來接診的病人多了,衛生院的幾個赤腳醫生熟能生巧,只要見幹校送人過來,看都不用看就開處方,二斤乩米,兩個雞蛋,休息一周。

  後來有個中文系的老教授也被送去了,給他看病的那位赤腳醫生上學時曾讀過他的散文,也許出於崇敬,便悄悄把他接回自己家。老母親為人熱情,像當年款待紅軍似的,把偷偷藏著的一小塊陳年臘肉也拿出來,還宰了家裡一隻三個月大的小公雞。老教授受了如此款待,回到幹校以後竟再也無法忍受,一天深夜,他用行李繩把自己吊在了茅房裡。

  此事一出,場長下令禁止再往衛生院送人。三排有個學員是學院醫務室的大夫,場長叫人在炊事班旁邊給他蓋了間小屋,掛上了醫務室的牌子。

  從天不亮就出工,直到半夜晚彙報結束,學員的日常作息安排得很滿。這麼一來,肖紅軍姐妹和其他學員的子弟便成了沒人管的野鴨子。

  肖紅軍還沒滿周歲的時候,曾隨父母回過一次肖學方在蘇北的老家,那以後就再也沒到過農村。一到幹校,她發現這兒正是自己心裡所幻想和渴望的。山望不到邊,幽暗的、隨風低語的樹林裡似乎藏著無盡秘密,雲走得很快、很低,有時竟漫下來,裹住整個山坳,……

  這裡的景色中,最讓肖紅軍著迷的是場部門外山坡上的一片竹林。那是些纖細的竹子,身上有暗黃色的花紋,它們長得很高,梢頭互相摩挲著在微風里弄出聲響,纖小的竹葉交織成濃密的冠,顫抖著把陽光篩碎了漏下來,撒在滿地枯葉上。竹林裡有塊一人高的巨石,平時肖紅軍最喜歡仰面躺在巨石頂上,微合雙眼,透過眼皮感覺細碎的陽光在臉上蹦蹦跳跳。竹林間有些愛叫的鳥,叫聲很是清脆,但絕不吵人,聽久了就覺得自己也想那樣叫,只可惜沒長出那樣的喉嚨來。

  肖紅軍喜歡到竹林去,妹妹紅兵只好跟著,霍強就更不用說了,幾乎與肖紅軍寸步不離。其他學員的孩子本沒什麼一定的去處,見他們總往這兒跑,便也紛紛跟過來。

  人一多,竹林裡熱鬧起來,孩子們把竹葉編成圈扣在頭上,手舞竹棒互相追打。肖紅軍不喜歡這樣,一有人鬧,再也聽不見那些鳥叫了,躺在石頭上也沒了往日的那份愜意。

  新來的年輕輔導員發現了孩子們的行蹤,及時提醒場長,說竹林裡有蛇,毒性很大,鬧不好要出人命。場長這才想起這幫小崽子來,從此禁止他們進竹林去玩,並抽調一個政治教員專門負責組織孩子們上課,讀報紙,背老三篇,還從公社請來了老貧農給他們憶苦思甜,講階級鬥爭。

  這種安排對肖紅軍的好心情無疑是個沉重打擊。本來除了迷戀幹校附近的景色以外,這兒最令她滿意的就是那種缺乏管束的生活。孩子們因為成分相似,低頭全是兩腳泥,彼此很少拿各自的家長說事兒,關係處得都挺融洽。再加上不用上課,整天在山坳裡四處瘋玩兒,的確比在城裡時輕鬆自在許多。而眼下這種好日子似乎到了頭,不僅行動受了限制,還動不動就得吃憶苦飯,鬥私批修,提高階級鬥爭覺悟。

  剛開始孩子們心還野著,上課的時候嘻嘻哈哈、打打鬧鬧,沒個嚴肅認真的勁兒。政治教員為此頗費了些心思,循循善誘,因勢利導,逐漸使他們樹立起投身到階級鬥爭大風大浪中磨煉自己的勇氣和信念,"不做資產階級的金絲鳥,要做無產階級的貓頭鷹","煉出一雙火眼金睛,時刻警惕階級敵人的復辟陰謀,高舉無產階級專政的千斤棒,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孩子們在學習筆記裡這樣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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