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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肖紅軍弄不懂他哭的意思,但他的模樣忽然讓她覺得有幾分可憐,不知該如何表示。

  "紅軍,"林儀把她拽到身邊,"到了那兒可不比在家,你得學著多照顧著紅兵點兒。啊?"

  肖紅軍點點頭,轉身走出門。

  屋外的空氣裡,已經有了春天的味兒,那種說不清的、曖昧的、懶洋洋的味兒。紅兵手裡攥了根竹竿四下揮舞,塵土被她攪得飛起來,在耀眼的陽光下翻滾飄拂著。

  肖紅軍沐浴在陽光裡,嗓子眼發癢,忽然有種想叫喊的衝動。可她忍住了。

  幹校設在最著名的革命老區的深山裡。這裡風景如畫,荒遠僻靜,方圓四五十裡內罕有人煙。過去這兒沒有地名,更沒有過這麼一大群識字的秀才蜂擁而至,所以儘管幹校已經豎起"紅光五七農場"的牌子,周圍的當地人更願意稱它為"小城",以示從身份上有所區別。

  可小城畢竟不是城,只有幾排土坯牆茅草頂的宿舍和示意範圍用的鐵絲網。學員分成四個排,男學員三個排,女學員一個排,外加一個炊事班。場長自任連長兼指導員,主管教員就是各排的排長。

  男女學員的宿舍是分開的,家屬也按男女分居,中間夾著場部辦公室和教員的住房。平時除了集中學習,學員和家屬基本上見不著面。按照幹校的規定,凡有家屬同來的,每月最後一天有兩小時可以單獨見面。可學員住的都是搭著通鋪的草屋,在同一個兩小時內,怎麼都來不及輪流單獨使用宿舍。多數人只好隱忍,低聲細語地聊上幾句了事。有些年輕性急的,便躲到宿舍背後的山林裡,在松濤柏影間倉猝野合一番。學員中雖然多是文弱書生,對這種情急之舉倒也會心多於恥笑。可農場請來的一個當地貧下中農輔導員聽說此事後卻大驚失色,鄭重其事地勸場部領導趕緊下令嚴禁在山上野合,並詳述了他的理由。

  原來農場這一帶,本是綿延百餘裡的原始次生林,樹木茂密,人跡罕至。後來縣裡忽然冒出無數煉鐵的小高爐,實在找不到煤燒,就有人想到了這片森林。成千上萬的伐木隊伍浩浩蕩蕩湧上山來,半年的工夫,附近幾座山就變成了癩痢頭。第二年春末,新的一批伐木隊伍剛剛進駐,忽然一天夜裡發了山洪,"那水大的,把放倒的樹,石頭,伐木的伢子老表,一傢伙沖出幾十裡。這山,脾氣暴,惹著了麻煩。"蒼老的貧下中農輔導員說得自己汗涔涔的。

  農場場長本來對野合一事就心有芥蒂,聽他這麼一說,便立即下令禁止學員私自上山,"那點兒雞巴事兒熬熬就過去了,有勁兒就多幹活兒,累了啥也不想。"

  其實,場長雖然下令不許大家上山野合,但他對貧下中農輔導員的話卻不敢苟同。人定勝天嘛,一片林子就把咱嚇住了還成?再說這一帶放眼全是山,本沒有耕地,按農場的計畫,幹校學員的任務之一就是要在山坡上開墾出農田來。人家大寨在寸草不生的虎頭山上都整出梯田來了,咱這兒山清水秀的,荒著豈不笑話?山還是要上,可勁兒得使在鋤頭上,不是老婆身上。由於意見相左,場部只好跟公社商量,換了個不信邪的年輕輔導員來。

  對禁止野合一事,學員們的反應也不盡相同。沒家屬的,或不適應山地作戰的大都幸災樂禍,拿此事說笑取樂。嘗過野合甜頭和耐不住性的則對此耿耿於懷,賊心未泯。

  山上的活兒很累。

  從場部到山腰上,要先在荊棘叢裡走七八裡山路,翻過兩個陡峭的崖子。大部分學員剛爬到山腰就已經氣喘吁吁汗流浹背,鋤頭扁擔都快捏不住了。場長最見不得這個,瞧你們這副德行,手不能拎肩不能扛,走幾步就哼哼,純粹的資產階級作風,不改造還得了?他罵。

  經過多年砍伐,山上粗壯的樹木已經不多了,剩下些低矮的灌木和松柏,樹叢裡淨是從更高處滾落的石塊,清除起來既費力又危險。沒兩天,二排的一個學員就被石頭砸癱了,抬到縣醫院一查,說是腰椎斷了,從此成了殘廢。經此一難,學員們幹活時都格外小心,生怕步其後塵。

  相比之下,當過兵的霍光德幹活最麻利,刨樹根撬石頭扛樹幹,別人幹不了的活兒他能幹,嘴裡從沒怨言。逢到場長情緒好或喝了酒當眾誇他兩句,他還憨笑著擺擺手,改造嘛,不值一提。

  有了他做參照,其他人的日子更不好過了,場長認定他們都在偷懶,消極抗拒改造。活路越幹越多,工時越來越長。沒多久,有幾個身子弱的就累趴下了。大夥兒敢怒不敢言,一肚子悶火全往霍光德一人身上撒。這孫子,在學校就害人,關到這兒了還不消停?

  霍光德本來在一排的宿舍裡就不招人待見,他的呼嚕既響又變化多端,時而沉悶,時而高亢,偶爾還帶著尖利的嘯聲。平時大夥兒儘量隱忍也就罷了,可此時他明顯已成了禍害,便顧不了許多。有天深夜,不知誰撕了兩片薄荷葉,抹上清涼油粘在他腳心上。天還沒亮,只聽"噗"的一聲,霍光德隨即跳下床,用手兜著褲子跑進廁所,一蹲下就再沒起來,直到兩腿酸麻發軟,險些跌進茅坑。

  一連兩天,霍光德都沒去上工,拉得他渾身沒力,腳下無根,走路都飄忽著。他情知有人使壞,可宿舍裡十幾號人,難以確認罪魁,只好悻悻不語,自認倒楣。

  場長仔細查閱過所有學員的政治審查材料,對霍光德的過去瞭若指掌,自然也就明白別人下狠手整他確有淵源,一番追查後沒得著結果,也只得作罷。不過他擔心日久天長的,萬一鬧出大事來也是麻煩,便派霍光德去了豬圈,借機將他和其他學員分開。

  自從到了農場,林儀就開始後悔自己當初幹嗎非得吵著鬧著要來。想的是能和張一達一起,彼此有個照顧,不料來了以後滿不是那麼回事。張一達在二排,林儀在四排,幹活的時候經常是隔著一座山,連人影都望不見。吃晚飯的時候總算都聚在院子裡了,可場長要求各排得分別排好隊形,先唱歌後開飯,吃飯的時候誰都不許隨意走動,也不准交頭接耳。林儀自己餓得半死,還得照顧女兒,只能遠遠朝二排那邊瞄上幾眼。到了晚上,林儀滿身汗臭地躺下,看著在一旁熟睡的女兒,淒涼酸楚溢滿胸襟。她來不及哭,逼著自己放棄所有念頭趕緊入睡,否則第二天根本撐不住。

  幹校的作息很有特點,早晨起床沒有固定時間,完全由場長一人按季節的變化靈活掌握。他平時手裡總拎著根木棍,上面套著截兒膠皮管子,覺得時辰到了就挨著屋地敲門,嘴裡喝一聲:起!

  每天東方漸亮的時候,各排肯定已經分別圍坐在院子裡,開始一天的早請示了。各排的排長手裡捧著幅鑲在鏡框裡的毛主席像,學員則依次針對靈魂深處、一言一行中存在的資產階級思想和作風,說清楚自己打算如何通過艱苦的勞動加以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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