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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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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林儀再婚後的生活很平靜。張一達的確是個很懂得疼惜女人的丈夫,家裡的瑣事都攬在自己身上,對肖紅軍姐妹也很是遷就。儘管肖紅軍對他仍然不冷不熱,可他顯示出足夠的耐心和豁達,總是想出各種花樣逗姐妹倆開心。紅兵非常喜歡這個從天而降的父親,再也沒追究過去那個禿腦袋爸爸怎麼死的,為什麼死的。林儀暗暗松了口氣,心裡對張一達充滿了感激和尊敬。 當然,不盡如人意的地方還是難免,比如房事。自從新婚之夜倆人被那條帶暗格的短褲驚擾以後,他們都做了很多努力,互相安慰、鼓勵,想盡辦法使自己能專注于對方的身體。可這些努力收效甚微,往往是在血脈沸騰之際,忽然被一種詭異的陰冷所驚醒,背上滲出涼汗來。 每逢遭遇這樣的失敗,林儀就會在心裡埋怨肖紅軍,並用至少一天的壞心情作為報復。而肖紅軍並不知內情,就覺得自從張一達到了這個家以後,母親變得乖張粗暴了很多,經常沒來由地發脾氣,甩臉子,讓大家都不痛快。這使她更加深了對張一達的反感。而張一達似乎也察覺到每次林儀發洩的怨氣,又都從肖紅軍那兒反彈到自己身上。他便私下勸導林儀,別把心裡的火氣朝孩子身上發,怨不得她們。 那怎麼辦?我總不能窩在肚子裡把自個兒憋死吧?林儀實在無法放棄對自己的同情。 時間一長,就連張一達這種出了名的好脾氣也有些熬不住了,又不願把憋屈撒在家裡。那時他正在學院組織的學習班裡學習,那個學習班有個很長的名字,叫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理論學習班,任務是把學習成果以論文的方式發表在學報或文革專刊上。糟糕的心情自然也影響到他的學業,文章寫得既慢又缺乏激情,甚至連他以往在學報賴以成名的縝密、嚴謹的思維和文風也不見了,通篇是懶洋洋的套話、八股。學校革委會的領導屢次找他談話,都未見成效。後來,竟有人在他的文章裡發現了重大筆誤,險些成為轟動一時的反黨檄文。沒過多久,張一達的名字上了第一批赴五七幹校學習的名單。和他一起被列在名單裡的還有其他六十多人,其中也包括被定性為"五一六"分子的霍光德。 聽說張一達要去幹校的消息後,林儀眼皮都沒眨就跑到革委會去找負責人,要求和丈夫一起去。 學院的革委會領導正是當初被霍光德利用肖學方反革命事件趕下臺的那位,後來工宣隊進校後,他又重新掌了權。在他眼裡,不論是霍光德還是肖學方,當然也包括肖學方的這個遺孀,通通是使他一度大權旁落,挨批鬥、遭淩辱的禍根。此時他眨巴著眼睛死盯住林儀,你倒想不去呢?你以為你就能逃避改造?以為又結了婚就不是反革命家屬啦?不曬掉你兩層皮,不脫胎換骨,就甭想回來! 林儀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暴跳如雷的人,就是曾經常到家裡來和丈夫推心置腹徹夜長談的密友。她沒吭聲,往乾澀的喉嚨裡使勁咽了口唾沫,徑直回家了。 肖紅軍聽說全家要去幹校的消息雖然頗感意外,但從心裡並不反感。自從肖學方自殺後,她在學校就成了知名人物,原本帶在左臂上的紅小兵袖章被收回去了,每次班裡開思想鬥爭會的時候,老師總是第一個叫她發言,好像她腦子裡總有反省不完的資產階級壞思想。這種暗示使以往那些不被她夾在眼裡又對她心存畏懼的同學受到了鼓舞,一見面就冷嘲熱諷,甚至還偶爾動手動腳。而平時總以護衛的姿態守在她身旁的霍強,此時再也不敢仗義出手了。這不僅因為肖紅軍已成眾矢之的,連他自己也受了霍光德的牽連,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肖紅軍雖說不十分明白父親的事,可她清楚自己的險惡處境,只得極力隱忍。她真希望再來一次停課鬧革命,或者乾脆退學回家。此時既然有機會躲開校園,躲開那些充滿惡意的挑釁,她當然求之不得。 霍強幾乎與她同時得知自己要去幹校的消息,他不知該如何表示,跑到隔壁來問肖紅軍。 "你不去怎麼辦?上大街要飯去?"肖紅軍瞪他一眼。 "我爸說我要不想去就找我媽去,住她那兒。" "那我就不知道了,願意找就找去唄。" 肖紅軍臉上淡漠的表情令霍強很失望,他本想像大人那樣鄭重其事地和她商量,盼著她能說幾句懇切的話,自己便高高興興地跟她一起到那個遙遠、神秘的地方,沒有周圍那些討厭的叨擾,他又能像以往那樣,緊緊護在她身邊。 其實肖紅軍說的沒錯,霍強根本沒機會留在城裡。霍光德被抓進牢裡沒幾天,霍強他媽就向組織上遞交了離婚申請,堅決表示自己要跟這個壞分子脫離一切關係,甚至連孩子也可以不要。組織上見她態度決然,理由充分,很快就批准了。就在霍光德放回家的當天,她收拾行李跑回了遠在安徽的娘家,再也沒了音信。本已是狼狽不堪、心灰意懶的霍光德對此恨得咬牙切齒,卻又不敢有任何表示,一口悶氣全窩在心裡。此時見霍強也得陪著自己去幹校受苦,一是心疼兒子,二是覺得太便宜了那個落井下石的醜女人,便隨口叨咕一句,"你要不想去就找你媽去,她他媽倒輕省,害得咱爺兒倆綁在一塊兒活受罪。"霍強不知他是氣話,以為父親真要把他送到姥姥家去,朝父親一通喊叫。這是他第一次敢跟父親頂嘴,情急之下全然不管不顧了。他實在不想離開身邊這些熟悉的人,尤其是肖紅軍。 肖紅軍打發走了霍強,便埋頭幫著收拾行李。儘管回來的日子遙遙無期,甚至無法判斷能否有那麼一天,他們的行裝還是很簡單。按規定,只能隨身攜帶換洗衣物、牙刷牙粉、毛巾帽子一類的必需品,除了毛選以外的任何書籍都在禁止之列,包括肖紅軍姐妹的課本。 紅兵看著家裡人全都忙著收拾行裝,沒人理她,便吵鬧著要張一達講故事。林儀嫌她礙事,便把她轟到院子裡玩兒去了。 屋裡一下變得很安靜,張一達佝著腰,把一家四口的衣物分別塞進幾個人造革或帆布做的旅行包。他動作很慢,看上去顯得有些遲疑。 肖紅軍從床底下扒拉出自己和紅兵的塑膠涼鞋,用濕布擦乾淨,遞到張一達手裡。這時,她才驚訝地發現,他在悄悄流淚。 林儀也看見了,"幹嗎呀?又不是妻離子散的,咱不是還在一塊兒嗎?" "我是覺得……,這全因為我,叫你們都跟著去受罪。" 林儀拽過毛巾塞給他。 張一達看看一旁的肖紅軍,似乎也覺得不妥,趕緊擦了把臉,笑笑,"也是,再怎麼說,咱全家還在一塊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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