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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林儀又挨著宿舍地問了一遍,還是沒人知道。

  肖紅兵連滾帶爬地跑到豬圈的時候,霍光德正用一個樹根給她做手榴彈。樹根很硬,那把打豬草用的砍刀已經有幾處卷了刃。霍光德看見肖紅兵渾身泥汙、狼狽不堪地出現在自己跟前,既歡喜又感動,趕緊幫她擦乾身子和頭髮,用自己的大工作服裹住她。

  "你缺心眼兒呀?這麼大雨還奔山上跑?"

  肖紅兵凍得嘴唇發紫,縮在衣服裡瑟瑟發抖,臉上卻喜洋洋的。

  "你上這兒來,你媽他們知道嗎?"

  肖紅兵略一怔,隨即使勁點頭。

  霍光德笑了,"就他媽蒙我吧,你那小心眼兒我還不知道?"

  肖紅兵見他識破,也笑了。

  說來也怪,幹校裡這麼多人,肖紅兵卻只喜歡跟霍光德一起玩兒。除了他身上有很多當兵時學的本事以外,他也是最不把她當小孩兒看的,經常為一塊紅薯乾兒爭得臉紅脖子粗,最後只得一人一半。

  霍光德自從被定性為"五一六"分子以後,不僅沒了往日的風光,還沒少挨鬥。過去曾被他整過又重新掌權的那些人,都把他視為復仇的靶子,一有機會就拿他出氣。那陣子,霍光德反復被押往各種場合,像以前被他揪鬥過的人一樣,掛牌子,挨拳腳,受千夫所指,萬人唾駡。他對此雖然心存惶惑,想不清自己為何落得如此下場,卻也硬起頭皮死扛,從不說軟話認罪。為此,他比別人受的罪更多,更狠。可他畢竟是從天橋和部隊兩大熔爐裡煉出來的,打掉了門牙往肚裡咽,刀架到脖子上不眨眼,仗著一身滾刀肉硬撐下來了。革委會那幫人看出這是塊難啃的骨頭,也覺得出夠了氣,解足了恨,便把他遠遠地扔到幹校來,省得看著煩心。

  經過此番磨難,霍光德心裡雖有千頭萬緒梳理不清,但有一點他很明白,當初自己熱衷於整治肖學方,的確並非完全出於公心,肖學方自殺跟自己也確有關係。可人家林儀在關鍵時刻沒對自己落井下石,打擊報復。這不僅出乎他的意料,也使他心裡某個柔嫩的地方受了觸動。林儀在他眼裡比以往更顯得清澈、秀雅,真的如女神般高大起來。有時他甚至開始鄙視自己對林儀的那份曖昧企盼,覺得那種念頭無論對自己對林儀都是一種罪過,而自己遭受磨難的確是罪有應得。

  到了幹校以後,霍光德雖然繼續遭人算計,可心情卻輕鬆了很多。他拼命幹活,感覺就是在贖罪,僅對林儀一個人贖罪。那種感覺就像陰霾中的一縷斜陽,寂靜有力地穿透了他,使他覺得既新鮮又振奮。被派到豬圈來以後,他幾乎再也看不見林儀了,而恰在此時,肖紅兵就像個天使似的闖到他眼前。霍光德說不清是否是出於林儀的緣故,總之他愈發喜歡這個精靈古怪的小東西,有時甚至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連霍強都很少感受到的呵護和疼愛。

  手榴彈眼看就要做成了,霍光德把它舉到肖紅兵眼前得意地晃了晃。可肖紅兵眼睛卻盯著門口,"霍叔,水!"

  霍光德尋聲望去,只見洩洪道裡的泥水已經漫過草棚前的土坎,流得滿屋都是。

  "在床上呆著,千萬別下來啊。"

  霍光德叮囑著肖紅兵,自己拎起鐵鍁來到門外。

  雨越下越大,豬圈旁的溪流變成了一條湍急的小河,霍光德精心壘起的石堰早已被激流衝垮。洩洪道在草棚上邊幾十米遠的地方拐了個彎,山水在那兒翻起巨大的浪花,打著旋,吼叫著沖下來。霍光德趕緊鏟了些泥塊,把草棚的門檻墊高,可水勢漲得很猛,轉眼又漫過去。

  此時天色已經很暗,霍光德看著洶湧的水流溢滿了整條洩洪道,顯得憂心忡忡,發愁如何把肖紅兵送下山去。

  就在這會兒,山上忽然傳來一陣沉悶的巨響,腳下的山石都跟著那聲音顫動不已。霍光德心裡一抖,飛身躥進屋,從床上抱起肖紅兵就往外跑。

  肖紅兵開始還在納悶,可隨即便看見身後的洩洪道裡有一堆小山似的東西,黑乎乎地壓過來。

  霍光德抱著肖紅兵跳上一個石坎兒,朝著一塊一層樓高的巨石猛跑。

  身後的巨響越來越近,感覺就在脖梗子上。霍光德不敢回頭,邊跑邊下意識地把肖紅兵舉起來。

  肖紅兵完全嚇傻了,呆愣地望著朝他們追過來的那些泥沙和石塊。

  霍光德終於跑到巨石下邊,一隻腳已經踩到一根樹杈上,只要腰腿一使勁就能蹦上去。可這時肖紅兵的一聲慘叫使他意識到已經來不及了。就在一塊石頭砸到腰上的同時,他手腕一翻,用力將肖紅兵拋出去。隨即,他覺得腰上一麻,眼前全黑了。

  肖紅兵聽見自己的慘叫,又覺得身子不由自主地飛起來,她想喊霍叔,可還沒來得及倒上那口氣,已經重重地摔在石頭上了。

  巨大的轟鳴從腳下流過,帶著她一起顫抖不已。她撐起身子,四下尋找霍光德。

  天完全黑了,什麼都看不見。

  八

  泥石流順著洩洪道洶湧而下,裹挾著砂石樹木一直沖過場部西側的一片河灘,撞到公路對面的山崖上才逐漸緩下來。

  那天夜裡沒人睡覺。肖紅軍和其他孩子都被集中到醫務室,由大夫負責看著。大人們則在貧下中農輔導員的帶領下,舉著火把和手電筒小心翼翼地上山去找肖紅兵。

  天濛濛亮的時候,人們在那塊巨石上找見了她。她仍裹在霍光德的工作服裡,像個花卷一樣蜷成一團,面似薄金,氣若遊絲,身上爬滿了螞蟥,手裡攥著個狀似手榴彈的樹疙瘩。

  肖紅兵剛被抱走,就有人在巨石的一側發現了霍光德。他被擠在幾塊石頭之間,泥沙淹過了他的胸脯,脖子使勁朝上仰著,臉上糊滿了泥漿,看不出死活。還是貧下中農輔導員膽兒大,過去伸手湊到他鼻子前試了試,然後大聲喊:"沒死淨呢!"

  大夥兒這才七手八腳將他刨出來,送到縣醫院去了。

  醫務室的大夫從肖紅兵身上挨個往下捉螞蟥,林儀始終守在邊上,大夫捉下一隻,她便咬著牙根兒在地上把它踩成一個泥球。一共九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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