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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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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中午,肖紅兵退燒了,青灰的臉蛋上逐漸有了幾分血色,隨後便慢慢睜開眼。林儀喜極而泣,抱著她哭個不停。 張一達顧不上高興,一個勁兒追問肖紅兵昨天在山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她為什麼裹著霍光德的工作服躺在石頭上。 肖紅兵一聽,先是哇哇大哭,然後語無倫次地描述了一番他們被泥石流追趕的情景。當講到自己被霍光德扔上石崖一節時,張一達不敢相信,反復盤問其中的細節。大夫在一旁聽了直點頭,看來她沒瞎說,她身上那些傷肯定是被扔到石頭上的時候摔的。 後來,場長也來了,聽大夫說完了情況,便准了林儀幾天假,讓她留在宿舍照顧肖紅軍姐妹倆。 又過了兩天,從縣醫院傳來消息,霍光德活過來了,只是被砸壞了坐骨神經,成了癱子。場長和學院負責人商量以後,決定讓他提前回去,幹校不可能為他的事兒分神占人手。 霍光德要走,霍強自然也留不住。他們走的那天,肖紅兵哭得嗓子裡都沒聲了,說什麼都要跟霍叔一塊兒走。林儀死死抱住她,不知該怎麼勸。她望著躺在擔架上被抬走的霍光德,只覺得心裡疙疙瘩瘩的,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兒。 霍強走之前去找過肖紅軍,似乎想聽她說點兒什麼,可她一聲不吭,看都沒看他一眼。 霍光德被抬走時,霍強拎著行李悻悻地跟在擔架旁邊。那會兒,他忽然發現父親在悄悄流眼淚。他彎下腰剛想問,就聽霍光德嘟囔:"這傻丫頭,瞎哭什麼呀?跟號喪似的。"霍強這才似乎明白,父親是捨不得肖紅兵才流淚的。 霍光德在泥石流中救了肖紅兵,雖說稱不上是英雄壯舉,但也的確生動感人。場部馬上借題發揮,將霍光德當成五七幹校教育改造壞分子的活典型,整理成材料報上去。學院革委會儘管對霍光德成見極深,但見他已成廢人,也就沒再跟他過不去,還特批給他每個月二十八塊錢的傷殘補助。 霍強去學院領了第一筆錢以後,馬上跑到校門口的修車鋪,叫那兒的老師傅幫著用自行車改裝了一輛能自己搖著走的輪椅,然後又到車隊院裡偷了兩塊固定車軲轆用的木楔子,墊在屋門口的臺階前,以便於輪椅進出。 學院領導對霍光德表示出的大度和寬容並沒能感染那些對他苦大仇深的人,霍家依然經常遭到偷襲,窗子上沒一塊完整的玻璃,家門口的牆上用黑墨汁寫著:非狗莫入。霍強在學校也淨受擠兌,經常有三五成群的大小孩子圍住他叫忿,放學回家路上還挨過背後砸過來的磚頭。剛開始霍強受不了氣,每逢挑釁便憤然反擊。可連續被"花"了幾次以後,他漸漸明白自己是多麼孤立無援,根本不是人家對手。 除了在外邊應付各種屈辱以外,霍強還被迫學會了操持各種家務。洗衣服做飯什麼的就甭說了,還得學會算計著花錢。霍光德自從坐到輪椅上以後,倒是從不講究吃飯穿衣的事兒,可除了抽煙以外又添了個喝酒的毛病。每個月霍家就那麼點兒進帳,要應付這麼多亂七八糟的開銷,可真讓腦子本來就不大夠用的霍強為此犯了難。後來眼看維持不下去了,霍強便常在半夜跟著一幫孩子跑到附近的鐵路貨場去撿破爛。 說是撿破爛,其實就是鑽到廢料堆裡去偷破銅爛鐵。貨場上的廢料有人看著,攢多了再送到冶煉廠去回爐。霍強他們從貨場偷出的東西沒有實用價值,都得拿到廢品回收站去換現錢,換句話說就是本應貨場得的錢被他們弄去了,所以叫偷。既然是偷,就有被逮住的危險。一旦落網,輕的被扔到工讀學校管教個一年半載,重的就有可能送去勞動教養,甚至判刑坐牢。面對這種風險,霍強和那幫撿破爛的孩子很快形成了一個團夥,下手的時候分工合作,有人踩點兒,有人放哨,有人負責牽制值班的,剩下的人則踏踏實實、從容不迫地把廢料搬上準備好的手推車。得手以後一聲呼哨,所有人轉瞬即逝,無影無蹤。賣廢品的時候不能紮堆兒,得把贓物拆開了分著賣,以免招惹嫌疑。等銷贓完畢,錢都聚齊了,這才湊到一起按功行賞,坐地分錢。手順的時候一人能分個塊兒八毛的,解決一天的開銷沒什麼問題。 按說霍強在外邊兒有了收入,日子本應好過些,可霍光德的酒癮越喝越大,原本每天晚上有個兩三杯就能打發的,後來中午也要喝了,一喝起來沒個三兩半斤的不停嘴,每天光買酒就得花上五、六毛錢。漸漸的,霍強覺得實在扛不住了,不再給霍光德買白乾,而是到郊外農村去打九分錢一兩的白薯酒。白薯酒說是酒,其實跟酒精差不了多少,既烈又辣,毫無香味兒。霍光德起初抗議了幾回,可錢不在他手裡管著,行動又不方便,只好將就。過了一陣子,他完全適應了白薯酒,再叫他喝白乾反倒覺得沒勁了。 霍光德喝了酒不像別人撒酒瘋胡鬧,或是蒙頭大睡,他一喝酒就興奮,邊喝邊唱,小時候在天橋學的評彈大鼓,毛主席語錄歌,革命樣板戲,逮什麼唱什麼。等喝到一定份兒上了,他便將輪椅搖到門口,朝著天空背誦毛主席詩詞。霍光德的朗誦總是按照一定的順序,先是蝶戀花答李淑一同志,然後是上井岡山,過雪山草地什麼的。等酒喝到高潮處,該收嘴的時候,一定是那首沁園春雪。……,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每當念到此處,霍光德無不淚流滿面,欷噓感慨,哽咽聲從喉嚨裡嘶啞地鑽出來,在齒縫間打著呼哨。陽光暖洋洋地伏在他臉上,身上,白薯酒在他體內和心潮一起澎湃。 與霍家父子相比,肖紅軍姐妹的日子也沒好過到哪兒去。 自從霍光德從泥石流中救了肖紅兵,幹校領導就決定放棄調查肖紅軍受辱一案。一方面肖紅軍對此一言不發,拒絕回憶當晚的點滴細節,"連她都這個態度,我們再查不也是白搭?"場長這樣答覆張一達對此事的追問。而另一方面,肖紅軍實在不願再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一想就噁心,渾身發冷,渾身不自在。因此,無論誰再問起這事兒,她馬上臉色驟變,掉頭就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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