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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肖紅兵作為樣本,和另外兩個學員一起被送到公社。衛生院的人說他們沒有化驗設備,得送縣裡的防疫站。兩天以後,防疫站來了通知,說是痢疾,必須隔離治療。可幹校就這麼幾排宿舍,得病的又是多數,的確無法隔離。

  場長動了動腦子,"得病的反正已經得了,隔離不隔離的沒大區別,把那些沒病的關起來不就行啦?"

  於是,包括張一達和肖紅軍在內的少數人,分成男女兩撥,被關進了教員騰出的小屋。

  緊接著,病源也查出來了,負責採購的生活教員串通鎮上副食合作社的售貨員,從一個農民手裡進了這批過期變質的鹹菜。公社的基幹民兵相繼把售貨員和那個社員都抓走了,生活教員也被場長關進了灶房隔壁的那間小屋,聽候發落。

  階級敵人落了網,幹校也果斷採取了隔離措施,可得病的依舊病著。有些身體壯實的,靠衛生院提供的黃連素和痢特靈就扛過來了,像肖紅兵,第三天早上已經歡蹦亂跳地在院子裡瘋了。可也有體質本來就弱的,連拉了兩天以後便開始脫水、浮腫。到第四天下午,炊事班的一個女學員率先斷了氣兒,接著一排和二排又死了兩個。場長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打電話到縣革委會求援。縣醫院連夜派了幾個大夫護士坐救護車趕過來,帶了很多鹽水、葡萄糖和急救藥,擺開了陣勢進行搶救。又過了一天,病情終於控制住了。

  肖紅軍和張一達等沒發病的人被解除了隔離,趕緊跑去看望林儀。死裡逃生的林儀面無血色地從床上爬起來,抱住肖紅軍姐妹失聲痛哭。肖紅兵不明白母親為何如此激動,偎在她懷裡尷尬地朝一旁的張一達壞笑。

  善後工作持續了兩天,場部院內的糞便都清掃乾淨了,各個角落都用"六六六"消了毒,茅房重新掏過,墊了厚厚的新土。每個人的被褥、衣服和蚊帳通通洗了一遍,把整個院子都晾滿了。

  林儀病後身子虛弱,她和肖紅兵病中穿過的髒衣服都是肖紅軍幫著洗的。那兩天大家都在洗涮,水井邊的洗槽旁站滿了人。大家看見肖紅軍來洗衣服都誇她懂事,還說張一達是上輩子積了德,不僅娶了個好媳婦,還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個乖順的女兒。肖紅軍一聲不吭,始終低頭忙活著。儘管林儀嫁給張一達已經很長時間了,她自己也經不住林儀的嘮叨,改口管張一達叫了爸,可她心裡對此事仍然很彆扭,尤其是聽見別人議論,總覺得他們是在暗示肖學方的死,是在用這種方式提醒自己,再怎麼著你身上也流著反革命分子的血。

  肖紅軍鬱悶地洗完衣服,在宿舍門前晾好,便躲到竹林去了。

  竹林裡既然有了那個令她疑惑不解的發現,肖紅軍就不敢進得太深,只在看得見公路的地方坐著,聽聽鳥叫和風聲,什麼都不敢想,腦子裡空落落的,像個曬乾了的海螺殼,在微風裡"嗡嗡"作響。

  日落時分,陽光被西邊的山擋住,竹林裡馬上就幽暗下來,連風都變涼了。肖紅軍哆嗦了一下,匆匆起身跑回場部。

  衣服已經幹透了,還帶著幾分暖暖的太陽味兒。肖紅軍把它們收回去,扔在床上準備疊起來。忽然,她盯著那堆衣服愣住了。

  依然虛弱的林儀見狀就問:"怎麼啦?"

  肖紅軍使勁咽了口唾沫,手往衣服堆裡一指。

  林儀順著她的手看去,只見那堆衣服裡赫然摻著那條丟了的褲衩。她伸手把它揀出來,翻看了一番,"沒錯兒,就是我那條,從哪兒找著的?"

  肖紅軍不知該怎麼說,臉色蒼白地搖搖頭。

  林儀見狀覺得奇怪,"找著就找著了吧,至於的嗎?"

  肖紅軍心裡發慌,遲疑地看了母親一眼,便匆匆走開了。

  院子裡已經準備開飯了,各排坐成一圈一圈的正在唱飯前一歌,張一達看見肖紅軍神色匆匆地跑出來,不禁用詢問的目光望著她。

  肖紅軍對他的眼神沒做出反應,徑直坐到四排的圈子裡,垂頭等著開飯。

  那天夜裡,肖紅軍又沒睡實,總覺得有個人影在眼前晃,若隱若現,怎麼都看不清。

  幹校裡活人的事情大致解決了以後,該輪到死人了。

  剛開始有人建議把他們仨埋在後山上的松樹林裡,可場長堅決不同意。松樹意味著常青,能埋在松樹下邊的即便不是烈士也得是革命群眾。把他們仨埋在那兒算幹嗎的?還想叫人記著他們?臭美什麼呢?

  場長一發話,誰都不敢再吭聲了,三具屍體隨即被燒成了灰,死者的遺物都封存起來,準備有人回去的時候帶走。

  經此一劫,原本就顯得人人自危、緊張惶亂的幹校裡,又多了幾分沉重、肅穆的氣氛。不論是幹活、學習、吃飯,大家都悶聲不語,早請示晚彙報的時候也都不願多說,應付幾句了事。

  沒過多久,不知什麼人、通過什麼管道把幹校的事偷偷反映到了學院。正巧學院新的黨組班子成立,其中有人在會上提起幹校死人的事。經過一番爭論,新黨組形成決議,堅持走五七道路的決心不能動搖,要多看到成果,當然也不回避困難。權衡之下,學院決定撤回部分身體狀況極差的學員和家屬,補充一批新學員下去,這也叫新陳代謝,吐故納新。

  張一達被列在繼續接受改造的名單裡,而林儀和肖紅軍姐妹則被代謝回城了。

  走的那天,被留下的人都聚在院子裡,遠遠看著她們上了拖拉機的車鬥,沒人說話,也沒人走到跟前來。肖紅軍倚在角落裡,望見張一達蹲在人叢中正朝這邊看。林儀抬手沖他揮揮,可他沒回應,反而垂下頭去,神情裡似乎有種被遺棄的落寞和委屈。

  拖拉機開出場部大門的時候,林儀的眼圈紅了。

  九

  "紅軍!快起,人霍強在門口等你呢。"林儀叫著。

  肖紅軍不情願地揉著眼睛爬起來,木床在她身下"吱吱"怪響了幾聲,肖紅兵也醒了。

  "媽,我書包縫了嗎?"肖紅兵睜開眼就問。

  "行啦,將就著吧,不就一窟窿嗎?書本兒又掉不出去。"

  "那不成!頭一天上學,背一破書包多噁心呐?"

  肖紅軍煩躁地跳下床,"得了,得了,別得寸進尺。不就一書包嗎?背我的,行了吧?"

  肖紅兵一聽,連忙討好地笑了,"還是我姐好。"

  "去!趕緊起床疊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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