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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肖紅兵順從地跳起來,匆匆穿好衣服,手忙腳亂地疊被子。

  "你這疊的什麼呀?跟堆牛糞似的。好好疊。"

  肖紅兵只好把那堆牛糞重新擺得平整些,然後一蹦一跳地洗臉去了。

  林儀湊過來,小聲說:"紅軍,往後別老對紅兵這麼粗聲大氣兒的,尤其在外頭,再怎麼說她也上學了,別讓人覺得她好欺負,回頭老得吃虧。"

  "她吃虧?哼。"

  "你爸不在家,有什麼事兒沒人出頭,平時得多長個心眼兒。"

  "我知道啊。"肖紅軍不耐煩地躲開了。

  其實讓肖紅軍覺著煩的絕不僅僅是林儀的嘮叨。從幹校回來以後,肖紅軍又得去上學了。還在那個班,還是那間教室,同學也沒太大變化,就連大家對她的態度也照樣還是那麼不冷不熱、不陰不陽的。真正稱得上改變的只有兩件事,首先是班主任換了,眼下這個叫齊天的小夥子過去是工宣隊的,為了支援教育革命專門到師範學校接受了四個月的培訓,然後就分到這兒來當老師。齊老師長得挺英武,有點像宣傳畫上那個戴鴨舌帽、穿工裝褲的工人老大哥。和過去的班主任不同,齊老師話不多,跟他說什麼的時候,他總是微笑著邊聽邊點頭,粗壯的喉頭一上一下地躥動著,琢磨半天才接過話茬兒,末了還得加上一句,你說是嗎?平時他話不多,也沒見過他發脾氣,可班裡的男生都挺怵他,不敢當面公然挑釁,只是背後叫他大聖,就是孫猴子的意思。

  另一個明顯變化就是霍強。自從幹上了撿破爛的營生,結識了一幫偷雞摸狗之徒,霍強在學校顯得氣粗了很多。班裡有個叫那迅的,是個旗人子弟,跟他爸練過幾天拳腳,為人很是跋扈,霍強剛從幹校回來的時候經常受他的氣。後來有一天,那迅放學回家,在胡同口被一隻麻袋蒙住,一頓棍棒拳腳打得他渾身青紫,眉梢上裂了口子,在家養了半個月的傷。再來的時候,霍強笑呵呵地瞥著他,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那迅明知是霍強在算計自己,可他權衡利弊後,決定放棄對霍強的報復。霍強也不挑明,只是經常把那幫小兄弟約過來,專撿放學的時候聚在學校門口,以示聲威。

  有了在學校外邊的歷練,霍強不僅不再懼怕以往的對手,就連齊老師也照樣不怵,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心裡壓根兒沒有門檻。不過,霍強不管再怎麼狂,卻絕不狂到肖紅軍面前來。倆人在班上雖然不怎麼搭腔,可要有誰招惹了肖紅軍,他馬上就跟人翻臉。為了使這種庇護顯得合情合理,霍強還編了個藉口,"她是我們家親戚"。班裡的人對這個藉口將信將疑,但也沒誰敢說什麼,肖紅軍自然更不會捅破,算是默認了。

  霍強每天早晨起得很早,先把霍光德一天的飯菜備妥,再把父親安頓到輪椅上,這才胡亂塞幾口吃的跑出去。實際上,他從來沒跟肖紅軍約定過要一起上學,只是每天準時靠在她家門口等她出來,然後一路無話地並肩走到學校。

  在肖紅軍心裡,究竟該如何對待霍強一直是個困擾她的事,而這種困擾並非來自霍強,而是他爸霍光德。

  說起肖紅軍對霍光德的積怨,其實早在肖學方的批鬥會上就已經有了。儘管當時父親已經身敗名裂,遭人唾駡,但畢竟是自己曾看重和尊敬的人。看著他被霍光德一夥如此戲耍淩辱,一種天然的抗拒油然而生。她恨那個癱軟在臺上的肖學方,也恨站在一旁的霍光德,那一刻,她痛恨所有在場的人,包括她自己。她無法理解身邊發生的一切,想不通是如何被裹挾進這些令自己難堪的勾當中來的。從那時起,她只有一個心思,就是儘量遠遠逃開,最好真能有巫婆手裡的那種隱身藥,讓自己從別人眼前悄悄遁形。

  剛到幹校的時候,她的這種心願幾乎就實現了。那竹林,那山坡上的酒葡萄,那隱蔽了一切的雨霧……。可最終,她還是沒能逃過那只大手,她剛剛在心裡搭建起的縹緲而寧靜的花園被揉碎了。她無數次在睡夢中依稀看見一個男人朝自己逼過來,有點像霍光德,也有點像別人,他臉上的橫肉堆起一團獰笑,聲音低沉嘶啞,夾在雷聲裡。她不停地驚醒,睜大眼想看見些什麼,以證實那不過是場夢。可四周顯得比閉上眼時更黑,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睜開了眼。

  那段日子,肖紅軍真的懵了,山坡上發生的事使她六神無主、慌亂不堪,又不知該如何評價自己的遭遇。因此,面對張一達一次次的追問,她始終不肯開口。後來,霍光德在泥石流中救了肖紅兵,林儀提到他時嘴裡是千恩萬謝,感激涕零。肖紅軍從此更加不知所措,甚至開始懷疑那天晚上的事是否僅僅是自己的幻覺,就像後來在竹林裡發現的褲衩一樣,叫她真假難辨。

  回城以後,她在家門口遇見過霍光德。那時他坐在輪椅裡,懷裡抱著酒瓶。肖紅軍心裡一緊,正想著怎樣逃開,卻發現霍光德的目光只是在她臉上一掃而過,嘴裡念叨著《愚公移山》裡的某一段,像根本不認識她似的。肖紅軍對此很是意外,便躲到一旁悄悄觀察他。

  和在幹校時相比,霍光德胖了些,臉上不那麼黑了,浮著灰濛濛的光澤。以往厚實的眼皮枯燥地耷拉著,遮住黯淡的眼神。嘴唇的輪廓依舊那麼堅硬,只是下巴上的鬍子又長又亂,還沾著些窩頭渣兒,看上去很邋遢。他又穿上了舊軍裝,寬大的褲腳上有些不規則的印漬,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屎尿之類的東西。他的手還是那麼粗大,但明顯在不停抖動。

  肖紅軍長時間窺視著霍光德,似乎想從他臉上得知這段日子他身上發生過什麼。這時,趕回家來做飯的霍強發現了她。

  "跟他說話得大點兒聲兒,他耳朵不好使了。"

  肖紅軍不知該說什麼,點點頭鑽進家門。

  霍強和肖紅軍隔開兩三米的距離並排走著,一路上誰都沒說話。進教室之前,霍強特意上了趟廁所,他認為肖紅軍不願意別人知道他們是一起來的。

  齊老師今天顯得很振奮,像是睡了個好覺的樣子,說話的聲音也很有輪廓,"靜一靜,上課之前我先說個大事兒。……"

  "操,是不是跟蘇修打起來啦?"那迅搭茬兒。

  "聽著,"齊老師瞪他一眼,"學校要組織咱們年級上農村勞動,一禮拜……"

  教室裡"轟"的一聲,有幾個當時就從位子上跳起來,隨即歡呼聲響成一片。

  齊老師微笑地等他們稍微靜了些,這才接著說:"就去一禮拜,幫著貧下中農搞秋收。學校黨支部說了,這次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機會難得,所有人都必須去。有病的上醫院開假條,頭疼腦熱的就自己克服克服,爭取一個不落。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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