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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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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和張一達結婚,到去了幹校,又到回了城,像這樣的情景,林儀經歷了很多次。她逐漸地發現這往往發生在自己對某件事感到困惑,不知所措的時候。每次過去之後,她都很是後悔,覺得不該這樣,甚至隱約對張一達懷有一份內疚。可她每每無法躲避心裡的熱切,在焦躁和無助中最終放棄了抗拒。 從根兒上講,林儀是個慵懶的人。尤其是遇上不順心,麻煩纏身的時候,她往往懶得動腦子,懶得掙巴,寧願選擇放棄,儘管結局可能更糟。當年肖學方偷偷往家拿葡萄糖那會兒,她曾滿腹狐疑,可她懶得問,也怕問。一是想從肖學方嘴裡問出點兒什麼是件挺費勁的事兒,二來萬一真問出什麼來,不還得勞神費力去想轍嗎?肖學方東窗事發後,她更加懶得想,暗暗在心裡勸自己,如果當時就死乞白賴地追問這事兒又能怎麼樣呢?不過是讓它早幾年露餡兒罷了。如果那樣,說不定肖紅兵當時就得餓死,起碼不會長得如此健壯。後來張一達通過察言觀色似乎察覺出霍光德對林儀心懷叵測,便旁敲側擊地提醒她,這姓霍的不僅逼死了肖學方,而且還有其他不可告人的險惡居心。可林儀仍然懶得琢磨。對肖學方的死她心裡一直矛盾重重,覺得他死得突兀,不值,又覺得他實在有可憎之處。當年他背著自己出去搞破鞋,又從破鞋手裡拿了偷來的葡萄糖,而這些葡萄糖恰恰餵養了自己的女兒紅兵。明明是肖學方對她不衷,行事齷齪,卻又多少叫人覺得自己和女兒是這番骯髒勾當的受益者。肖學方這簡單的一死,倒把如此糾纏不清的事兒扔給了自己。她無法準確判斷丈夫的死究竟意味著什麼,無法判斷自己和女兒在整件事中扮演的什麼角色,更不知道如何引導女兒們去面對死去的父親。眼下,女兒紅兵像喝了蜜似的成天泡在霍家,這似乎又是要給自己出難題。林儀本想把這思想包袱甩給張一達,可一旦要寫信的時候,卻發現要想說清這件事就已經夠費勁的了。她逃到床上,把自己弄得氣喘吁吁,筋疲力盡,然後什麼都懶得想,昏昏睡去了事。 上課鈴已經響過一會兒了,幾個同學仍圍在肖紅兵跟前聽她講黑山阻擊戰,絲毫沒察覺到老師走進來。 肖紅兵班上的老師姓何,身材既矮又胖,走起路來下巴和乳房一起顫,看上去似乎全身都在動。班裡有人暗地給她起了個外號叫翻譯官,因為她戴的眼鏡片很厚,凸出的眼球在鏡片後邊變了形,很像《小兵張嘎》裡吃西瓜不給錢的那位。 翻譯官把課本放到講臺上,悄悄站到他們身後聽著。旁邊的同學見狀都不敢言聲,只是捂住嘴樂。 "知道什麼呀就傻樂?"肖紅兵以為他們在嘲笑自己,很不高興。 何老師嘴角閃過一絲獰笑,撥開其他人,一把拎住她的衣領。 "幹嗎……"肖紅兵抬手一打,這才發覺不妙。 四周全是哄笑聲,何老師像抓著頭小豬似的,將肖紅兵拽出教室。 何老師的丈夫是個公安,因此她的懲罰方式和其他老師有所不同。但凡犯了錯兒的,都要蹲到窗戶外邊的小松樹前,面朝松樹,背向教室,她站在教室講臺上照樣可以邊講課邊監視。當然,何老師也通情達理,只要認了錯,就可以舉手。何老師看見了,便再叫回來,當全班的面鬥私批修做檢討,態度認真的,就可以再坐回位子上。 此刻肖紅兵就這樣蹲在小松樹前,腳邊有很多神色匆忙準備過冬的螞蟻爬來爬去。太陽暖洋洋地照在頭頂和肩膀,乾爽的風貼著地面溜過來,鑽進她的褲腳。 肖紅兵有些累了,不停挪動著兩腿。 又過了一會兒,何老師從視窗看見肖紅兵高舉著手,頗感得意地笑笑,走到窗前喊,回來吧。 肖紅兵趕緊起身,貓著腰一路小跑地躥回來。 何老師把她擺在講臺的一角,"想好啦?說吧。" 肖紅兵看看她,又看看大夥兒,臉憋得挺紅。 "沒關係,認錯得有勇氣,大聲說。" "我……"肖紅兵為難地看著她,"我憋不住了。" 何老師一時沒明白,"什麼呀?" 肖紅兵兩腿緊緊夾著,雙手捧住小腹,"屎憋不住了。" 教室裡的哄笑聲一下炸開了,有人尖叫起來,也有人激動地拍桌子跺腳。 何老師的眼睛在鏡片裡變得很大,很鼓,銳利地盯住肖紅兵。她臉頰上的紅暈一閃即逝,蒼白地板著。 肖紅兵不敢看她,小腹內的抽搐傳到臉上,嘴角一顫一顫地往邊上扯。 一直等到教室裡的騷動漸漸平息了,何老師這才籲出口氣來,抄起講臺上的課本,惡狠狠地瞪了肖紅兵一眼,"裝?站那兒憋著!李衛東,接著往下念。" 叫李衛東的男孩兒站起身,眼睛在肖紅兵、何老師和課本之間交替瞥著,"……大鬍子號叫著,劉胡蘭,難道你就不怕死嗎?怕死?怕死就不當共產黨,怕死就不革命!……" 在李衛東抑揚頓挫的語調裡,何老師和其他人都同時聽到一種細微、尖厲的聲音,斷斷續續,卻十分刺耳,就像鐵勺在瓷碗上刮。 何老師猛地轉頭盯住肖紅兵,只見她臉漲得通紅,腮幫子底下憋得腫起來,雙唇緊閉,那怪聲顯然是從鼻子裡擠出來的。 "站這兒還不老實?成心搗亂是吧?" 肖紅兵好像沒聽見她的訓斥,眼睛顫顫地合成一條縫,身子也在抖,鼻子裡的聲音還在響。 "肖紅兵!" 肖紅兵身子一震。 何老師顯然發怒了,"你再裝神弄鬼,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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