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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激動,"邊紅旗說,把水煮魚裡的豆芽挑來挑去。"激動不起來。現在想來,在家裡簡直就是生活在世界之外,什麼事都不知道,也不關心,激動個啥?也不是不關心,就是覺得那東西離你很遠,遠得根本與你的生活無關,完全是另一個不相干的世界的事。"

  "現在呢?"

  "世界一下子離我近了。我跟你說,不矯情,到了北京我真覺得闖進了世界的大生活裡頭了。這話是不是像把自己當個人物了?沒關係,隨你們怎麼想,就是這樣。感覺看到了自己在世界上佔據的那個點了,別人可能看不見我的那個點,可我自己看見了。過去我什麼都看不見,像一頭蒙上眼睛拉磨的驢那樣過日子。"

  "那樣也不錯,"我說。"一到陰雨天,我心情就低沉,就想著找個好女孩結婚算了,生個兒子,老婆孩子熱炕頭,安靜平和地守著兩間屋簷,就像拉磨的驢一樣活著也挺好。"

  "操,作家就這境界?"邊紅旗說,"這可不行。不就活得慘點兒麼?都一樣,首要的是先說服自己,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這話聽的我和一明都不明白。啥意思?

  "舉個例子,"邊紅旗說,剛才義憤填膺的邊紅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意氣風發的邊紅旗,捋起了袖子。"比如我,比如今天上午,我遇到了兩個要辦假證的女孩。說是韓國人,想辦北師大的碩士畢業證,我就騙了她們一千塊錢。"

  "你不是說辦假證也講職業道德的麼?"

  "那兩個女孩讓我不想講了。跟我說話的時候操著硬邦邦結結巴巴的普通話,她們倆商量價錢的時候,一轉身你猜怎麼著,一口流利的山東腔。把我給氣壞了,一氣之下我給了她們我的拷機號碼。"

  "怎麼說?"

  "拿到定金我就把拷機給扔了,又不值錢。不道德是吧?我不覺得,我要掙錢,要幹自己的事,我不喜歡她們這樣搞,既想當什麼又想立什麼的。所以我問心無愧。"

  "你就是這樣說服你自己的?"我說。

  "還不充分嗎?"邊紅旗呵呵地笑,讓我們繼續喝酒。"我想多賺點錢做點事。還有,這事你可不能寫到小說裡,否則那兩個女孩看到了找我拼命。"

  邊紅旗說得我們一愣一愣的。你摸不透一不小心他會怎麼想。說實話,從邊紅旗住到我們的房子裡一直到他離開,我都沒法說清楚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不過這也沒關係,一明說,大家萍水相逢,只要相安無事,弄那麼明白幹嗎。是啊,搞的太清楚也許就沒意思了。我們碰到了就在一起玩玩,聊聊天,吃吃飯,生活說到底還是每個人自己的。

  按理說,我和邊紅旗的關係應該是很不錯的,但我很少向他打聽生意上的事,在這一行有些應該是忌諱的。他平常也會說起一些,說了也就說了,都沒往心裡去,當一句笑話。有時候他也會找我和一明幫忙。比如翻譯個東西,或者隨便寫點假材料什麼的。翻譯我不行,英文只記得二十六個字母了。這種事他都找孟一明。一明念書刻苦,英語這些年都沒丟掉,加上在讀書,又要複習考博,翻譯一點小東西還是沒什麼問題的。我的字寫的還不錯,有什麼假材料要鋼筆謄寫,他就找我。我寫過三個,一個是畢業鑒定,我在那份假材料上過了一回系主任的癮,簽了一個後來怎麼也想不起來的名字。另外一個是班主任評語,按照邊紅旗的要求,盡揀好聽的說。還一個只是簽名,大概是模仿某個單位的頭頭的筆跡,簽之前練了大半個小時,把那個名字繞完了我都不知道寫的是什麼。但是很像。為此他又請我們吃水煮魚。席間他說,和我們住在一起真不錯,基本不要再求別人。原來每次翻譯材料都要聯繫甘肅的一個外語老師,長途跋涉地把材料寄來寄去,因為北京這邊找不到合適而又可靠的人。邊紅旗開玩笑說,我和一明都是從犯。我們就笑笑,大家在一起時間長了,對這些東西已經不再敏感了,在翻譯和簽名的時候,頭腦裡根本沒有什麼辦假證的概念,只想到是在幫室友一個小忙,如此而已。

  水煮魚吃完了,剛到住處,一杯茶還沒喝完,沈丹就打車過來了。我推推邊紅旗後背,讓他趕快回自己的房間。一明和沙袖也曖昧地笑了,就那麼回事,他們倆當然比我更懂。然後就聽到洗手間傳來水聲,我開玩笑地問一明,你猜他們在幹嗎?

  "你又在耍流氓了,"一明說。"輪到你,你的動靜會比誰都大。"

  我說:"沙袖,你看看一明,滿口胡言。趕快把他帶回去修理一下,動靜最好不要太大。"

  沙袖像往常一樣,臉及時地紅了,嘟囔著抱怨我,把一明拉走了。一明很樂意,他們倆已經觸景生情了。

  我百無聊賴地躺在籐椅裡喝茶,電腦裡的音樂想起來,覺得這些鑼鼓笙簫的聲音離我很遠。別人的快樂離我也很遠。也許是該找一個女朋友了,可是總以為時候不對,我感覺腳底下空空的,站不穩,這樣的生活讓我一直有漂著的感覺。也的確是漂著。可是這種漂著的難以生根的感覺,讓我不願意在愛情和婚姻上紮根。大概就這樣。我沒法說服自己安定下來,尤其是打開電腦,看到我敲出的那些字的時候,我不得不懷疑它們存在的意義。就這樣,讓我難過。

  喝了一點酒,現在上頭了,有點暈乎,半真半假地在躺椅上就迷糊過去了。我是被邊紅旗和沈丹的吵架聲弄醒的。他們又吵了,為離不離婚的事。我聽到沈丹說,你看我這樣像什麼?三天兩頭往這跑,半夜三更地再摸黑回家。我為什麼不能跟自己的男人在一起,為什麼不能有一個心安理得的家?

  邊紅旗說:"你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要離我也得回去再離吧,現在跟誰離?"

  沈丹說:"那你現在就回去,離不了就不要回來!"

  邊紅旗說:"都十二點了,我怎麼回去?"

  "好,你不回去我回去!"沈丹的聲音突然放大了,帶了一點哭腔。她把門打開了。"我現在就回去!我像什麼呀?我不是個妓女,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她穿過客廳,狠狠地帶上了大門。

  我聽到邊紅旗穿著拖鞋在客廳裡拖拉來拖拉去,然後敲響了我的門。

  "兄弟,給根煙。"他說,"我的抽完了。"

  "你怎麼不追出去?"說完我又覺得不合適,我應該裝作什麼都沒聽到。

  邊紅旗走到窗戶邊,伸出頭向下看,點上了煙。"她打車了。車開了。"他說,"你看,女人嘛,就要跟你鬧,鬧完了什麼事都沒了。我知道的。"

  我把音樂聲音調小。邊紅旗沉默著抽完那根煙,掐滅的時候說:"這煙,中南海,中南海。"停了一下又說,"兄弟,你說我到底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還有什麼?女人唄。"

  "你更喜歡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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