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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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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從三月份開始,流行於廣州的非典型性肺炎就開始向北京轉移。開始大家都沒當回事,再非典型它也是個肺炎。二月中旬我給家裡打電話,姐姐說,家裡現在到處都在搶購白醋和板藍根沖劑,聽說可以預防廣州的那種肺炎,讓我趕快到藥店去買點,防患於未然。我安慰姐姐說,別聽謠言,廣州人最喜歡大驚小怪了,報紙上不是說已經差不多了麼。那時候的報紙的確是這麼說的,沒什麼,能有什麼?廣州人畏之如死,讓我好笑,覺得是一場鬧劇,有點隔岸觀火的冷嘲。沒想到好日子不長,非典型性肺炎過來了,人們憤恨地簡稱為"非典",醫學界則用科學地稱之"SARS"。 這個叫做非典和SARS的東西在四月中旬開始像股市和國際新聞一樣掛在了北京人的嘴上。伊拉克戰爭的槍聲零零落落地響,一般市民的神經已經被拖得疲遝了,在伊拉克戰爭幾乎不再成為新聞時,非典像一盆冷水,讓整個北京激靈了一下,然後哆嗦不止。北京人原來比廣州人更怕死。 五月份非典開始進入高發期,報紙和新聞整天都在頭條報導最新情況。我定了一份《北京青年報》,頭版中下位置每天雷打不動一個報告:今日新發病例多少,疑似多少,死亡多少,出院多少。第二版詳細地介紹病人所在區域。後來又增加了外地非典資訊,全國在今天的非典狀況一目了然。終於看得我頭皮發麻,我也害怕了,不能不怕。大街上行人開始減少,幾乎所有人都帶上了口罩,有的還戴上了手套和帽子和眼鏡,因為傳聞曾說,病菌也可以存留在頭髮和手上,還可以通過角膜傳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僅他人成了地獄,就連自己也不安全了,你沒法完全相信你自己,你不知道什麼時候你的頭髮、你的手、你的角膜將會和空氣中的一顆病菌合謀起來置你於死地。我們惴惴不安,擔心非典的鬼魂附體。 我有了一個很好的藉口逼迫自己待在房間裡寫小說,因為外面亂糟糟的,太不安全。白天寫上一天,晚上再寫一會兒,然後在十一、二點鐘下樓散步,散步回來看碟。很有規律,因為哪裡也去不了。很多地方都關了門,朋友上班的也越來越少了,都蝸在家裡,有事就打電話。非典期間其實是我的好日子,我完成了長篇小說的初稿,看了六、七十部碟。一明的課後來也停了,上不下去,聽說北大出了一例非典患者,醫學部還有一位年輕有為的教授犧牲在崗位上。一驚一咋的,能停的都停了。出門的主要是邊紅旗,他在家裡待不住,待了半天就煩。沈丹開玩笑說,他就是沿街乞討的命,待著不動就活不下去。 邊紅旗的確是待著不動就活不下去,但是他出去不是為了沿街乞討。沒人可以乞討了,正兒八經幹正事的都輕易不敢上街,何況想辦假證的,海澱周圍已經沒人有心思再去看公車站牌上貼的辦假證的小廣告了。開始的時候,邊紅旗每天回來都說,媽的,生意難做,要辦證的是不是都得非典死絕了?轉了一天連個曖昧的眼神都沒見著。後來他就不再提生意上的事了,而是及時向我們報告外面的最新動態。比如哪家飯館熄火了。哪家娛樂場所關門了。矽谷附近怎麼門可羅雀了。又說,大街上車子少多了,公車常常空蕩蕩地晃來晃去,沒人敢坐了。坐出租的也少了,有錢的都去買私家車,沒錢的就只好改騎自行車,或者步行,因為一夜之間人人都明白了提高體質的重要性。他還斷言,非典期間北京私家車的增長率一定遠遠大於同期的任何時候。 "反正滿大街都是口罩,"邊紅旗摘下自己的口罩說。"我進承澤園的時候,門衛差點沒讓我進。我戴了口罩他就不認識了。他讓我帶話給你們,下次出門一定要把出入證帶上,馬上要換一個新來的門衛。" 邊紅旗說,到處都在查證件,非本單位本住宅區的一律不讓進入。為了讓沈丹能夠和過去一樣出入承澤園,邊紅旗給她也辦了一個出入證。有一天小唐也來了,我很奇怪他是怎麼進來的。他說當然是憑證進來的,然後對我亮了一下他的出入證,上面有他的照片,寫的地址卻是我們的房間,他還特意注了"左岸"兩個字。 我問小唐:"你什麼時候辦的證?我們幾個是統一辦的。" 小唐一臉狡猾的笑,"別忘了我是幹什麼的,辦假證的。" 因為非典,邊紅旗也很少到外面的館子裡吃了,和我們搭夥,輪流買菜,沙袖掌勺。有時候是沙袖和沈丹兩個共同在廚房裡忙活。沈丹現在空閒的時間多了不少,非典同樣極大地影響了超市的生意,客流量只是原來的三分之一。顧客們帶著雙層口罩,一次至少要採購一周的用品,大包小包地往回拎,因為超市是人口密集的公共空間,傳染的幾率比較大。她經常可以輪到歇班,歇了班就來找邊紅旗。買菜,做飯,吃飯,溫存一番,然後為離婚的事吵架,吵完了就騎著邊紅旗給她買的電動自行車回家。不吵架的時候一般心情都比較好,就叫我們幾個陪他們打撲克。打八十分,沈丹放蒼蠅的技術很高。 週末的一個早上,沈丹打電話告訴邊紅旗,她進承澤園的出入證丟了,問他怎麼辦。當時小唐也在,小唐說,還能怎麼辦,搞個假的唄。然後他就回去了。大概一個小時以後,小唐挎著一個小包回來了,往桌子上一攤,紙片,印章,刻刀,封塑薄膜,印泥,一應俱全。我第一次目睹制作假證的全過程。小唐按照出入證的格式,在我的電腦上列印了紙片,然後讓我模仿真本上的字跡寫好有關文字,貼上沈丹照片。他在一邊刻章,大約一個小時,印章搞定,在一張白紙上試了一下,很像那麼回事。午飯之前沈丹的出入證就弄好了。他讓邊紅旗給沈丹打電話,只管過來,到時候邊紅旗把她的出入證送下樓去。 我和一明、沙袖他們多少有點大開眼界,就這麼輕鬆就做好了。這就是辦假證。 小唐說:"這是正兒八經的小兒科,我只會搞這一點。看畢業證造假那才叫過癮,水紋,暗記,全是專業人員電腦分析出來的。紙張也要特製的。" 我們只有瞪大眼鏡的份了。果然隔行如隔山啊。 那天我們四個男人碰巧了都無聊,就放開了肚皮喝酒,我酒量不行,喝了兩瓶啤酒就爬到床上睡覺了。一覺醒來,他們喝完了,清醒的只有邊紅旗,一明和小唐的筷子都抖了,總是夾不住菜。我繼續躺著,不想起,聽他們嘰裡咕嚕地說酒話。接著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後來,我被沈丹的哭聲弄醒,他們又吵了。 沈丹說:"再不離我就死給你看!" 邊紅旗說:"那我明天就回家。" 沈丹說:"非典這麼嚴重,你怎麼回去?我不放心。" 邊紅旗說:"你到底想不想我回去?" 沈丹說:"我也不知道。" 邊紅旗說:"好,好,我回去。反正待在這裡也賺不到錢,回去算了。" 沈丹就算默認了。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們總算達成了一點共識,就是邊紅旗最近就回家,把婚離了。但是怎麼回去是個問題。外面傳聞,北京居民外出受限,很多地方都在歧視北京來客,擔心他們把非典也順便帶過去。據說有個在北京打工的小夥子剛回老家,又被村裡人趕了出來,村領導找了幾個壯漢,硬是把他拖到了村子外面,從公款裡拿出幾百塊錢,讓他想辦法再回到北京去。更有甚者,地方上的領導公開通知客居北京的人,不得隨便返鄉。我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們那地方的火車站貼了告示,凡有舉報北京來客者,每個獎勵人民幣五百元。能不能回得去,這是個問題,還有一個問題是,如何在途中避免病毒感染。汽車火車都不保險,飛機更難說,空氣流動差,感染的機會更多。 "那怎麼辦?"沈丹說。 "什麼車都不能坐,自行車還不能坐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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