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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下部:我們在北京相遇

  十

  沙袖又迷路了。她在五棵松給家裡打電話,說找不到家了,聽聲音她已經哭了,身後是更大的風聲。我接的電話,沙袖說,讓孟一明過來接我。我還沒問清楚她在五棵松的具體位置,電話就掛了。她很惱火,她是孟一明的女朋友,心情好的時候,她都叫一明,而不是孟一明。

  掛了電話我趕緊去敲一明的門,他在為明天的函授課查資料。聽說沙袖又迷路了,一明電腦沒關就拿圍巾和棉襖,要出門,走兩步摸出錢夾看看,對我說:

  "有錢嗎?先借我一百,打車過去。"

  我給了他一百。快出門時他又讓我跟他一起去,他怕沙袖對他發脾氣。沙袖每次找不到家都要發一回脾氣。我說好,穿上羽絨服跟他去了。出了承澤園就打車,已經是傍晚了,天色冷灰,風也是灰的,車子穿過大風跑起來,像鑽進了灰暗的煙霧裡。一明對師傅說,五棵松,挑最快的路走。

  車子上了四環,北京就變得闊大和荒涼了。四環外一片野地,灰濛濛的夜晚開始從野地裡浮起來。四環裡面萬家燈火,燈光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亮。在這樣的冬天傍晚,環線內外比較一下,真都讓人心裡沒底。一明說,袖袖該急壞了,她為什麼就不能把車次給記住了呢。

  五棵松在北京的地圖上也就是一個點,但想在那裡找到一個人,就會發現那地方並不小。我們在五棵松中心地帶下了車,開始到在各個公車站牌底下找沙袖。從東找到西,再換一條南北路找,終於在一個銀行避風的大門前找到了沙袖,她抱著胳膊站在那裡不停地跺腳,腳邊是從山東老家背過來的大包。沙袖的個頭不是很高,站在灰色巨大的銀行大門前,看上去沒有一點熱氣,比四環外無人的野地還荒涼。

  "袖袖,凍壞了吧?"一明脫下棉襖要給她穿上。"你怎麼跑到這兒了?"

  沙袖甩掉了棉襖,說:"我樂意。我喜歡到哪兒就到哪兒。"

  "好了,不生氣了,我們打車回去,暖和一點。"一明一口山東話,硬邦邦的山東話軟下來,聽起來就像是討好。他脾氣不錯,沙袖在氣頭上他總能堅持住自己的笑臉。

  "你錢多啊?"沙袖說,站著不動。

  "我請客,"我上前拎起包,招呼了一輛計程車。"剛拿到一筆稿費。直接到元中元,給你接風。"

  我想打個圓場。沙袖有了臺階下,勉強上了車。我們都知道沙袖是個方向盲,但是把車坐到五棵松也實在讓人匪夷所思,五棵松和海澱,完全是不搭界的兩個地方。總還可以看看站牌吧。但她就是坐到了五棵松。我在車鏡裡看到沙袖板著臉坐在一明旁邊,腰梗得直直的,車裡暖和多了,她還是不說話。

  "袖袖,"一明叫她,我看到他在鏡子裡試探性地從後面抱住了她。沙袖挺了挺上身,終於把頭歪在一明懷裡,哭了。渾身都在抖,她被迷路嚇壞了,這大冬天的晚上。

  我們決定到元中元去吃水煮魚,他們飯店的拿手菜,地道,價格也適中。有什麼慶祝,或者是嘴饞了,就來這裡腐敗。到了元中元,沙袖的眼淚總算止住了,氣氛好起來,誰都不說迷路的事,瞎說其他的。元宵節剛過,加上春節,我們有無數的話題可說。酒也在喝,因為沙袖高興了,一明有點興奮,跟我哄起勁來喝。喝得我們老想上廁所。我先出去,一明隨後跟上,要給我錢,我說你亂來,說好了我請客,你的任務是把沙袖弄服帖了。一明說,沒問題,沒問題,她差不多緩過勁來了。

  氣氛熱起來,顧忌就少了,看得出沙袖逐漸回到年前的那個沙袖,開朗,微笑,善解人意。酒多了,舌頭也跟著大,說來說去就又說到迷路的事。

  一明說:"沙袖,你真行,你一坐就坐到了五棵松。那地方我都好幾年沒過了,你是怎麼坐到那兒的?"

  我說:"沙袖是天才。誰說的,天才的旅行家和探險家都沒有方向感,否則他們發現不了好地方。"

  沙袖用筷子敲了我一下,說:"討厭,我都找不到家了,你們還笑話我。"

  "在電話裡你都哭了。怕什麼?你就是到月球上,一明也會爬天梯把你接回來的。"

  "我也不知道,就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從裡到外都是大冷天的感覺。"

  我看她又要不高興了,就說:"不說這個了,再說你又該哭了。"

  "我就是老想著擠在北京站廣場上的那些人,"沙袖說。"我出站之後嚇了一跳,廣場上擠滿了人,都是要擠火車的民工。坐著躺著睡著,都有,風那麼大,那是石頭地面。我看著都冷得哆嗦,他們倒像沒感覺,頭髮、臉都是幹的,還有女人當眾奶孩子。剛下火車,或者是就等著火車來。你說他們大冬天跑出來幹嗎呀?"

  一明說:"打工呀,不然怎麼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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