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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一明有點火了,因為飯店裡的很多人都在看我們拉拉扯扯。他把沙袖的圍裙一把扯下來,讓我送給老闆,拉著沙袖就走。沙袖掙脫不開,窘迫得都快哭了。我把圍裙隨手扔給站在門邊上的服務員,跟上了他們。沙袖真哭了,她覺得難堪而且委屈。沙袖說,我找了這麼長時間才找到的,回家你讓我幹什麼?

  "會找到更好的工作的,"一明說。"但是這個實在不能幹。"

  "那要找不到呢?"

  "找不到也無所謂,我自己的老婆還養不起麼?"

  沙袖又待在了家裡。她也很無奈,她也不想去飯店端盤子洗碗,但是其他的工作實在太難找了,一報上學歷和籍貫就被槍斃。那幾天,她連續被槍斃了六次。現在,她整天對著電視發呆,偶爾也會打開門和窗戶對著整個北京發呆。一個中午她來到我的房間,用帶山東口音的東北話說:

  "我開門就看見樓在長。"

  說得真好。我伸頭看著窗外,好幾座大樓都搭著腳手架,它們一起在長。寂寞出詩人了,但是沙袖滿臉悲淒,她又說,"生命長得讓人厭煩。"

  "是,讓人厭煩。"

  我把正在寫的文檔關了,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在擠牙膏,擠的就是些向小報副刊邀寵的小東西,甜得發膩,寫完了我就吃不下飯。可我還得夜以繼日地搞,不惜一稿多投,像賣身一樣對著所有小報露出笑臉。然後我們兩個都不說話,顯而易見,下意識地同命相連了。

  過了半天,沙袖說:"你好歹還能寫。"

  "寫不如不寫。"

  我只能這麼說。我不能對一個女孩子說,你知道逼著自己去賣身有多痛苦嗎。然後又都不說話了。在某一時刻,一個人會意識到自己又長大了,生活強迫你強壯起來,去承受和想辦法獲取,它已經落到了我們的肩膀上。

  常常會這樣,整個家裡就剩下我們兩個。莫名其妙地一個人就會跑到另一個人的房間裡,說出一兩句莫名其妙的話。說完就冷了場,誰都沒有意識到這是冷場,而是覺得就不想再說了,然後再回到自己房間。現在想想那些沒頭沒腦的感歎,好像句句都是精妙的詩。

  好日子總算有了點眉目。一明帶了個不錯的消息回來,他師兄接到了一批活兒,編一套書,他替我和沙袖各爭取了一本。剛聽到消息我心裡還打鼓,我能編書?沙袖眼睛瞪得更大,她堅持認為這輩子只有讀書的份。一明說沒問題,他研一時幹過,很簡單,基本不太過腦子,只在網上搜一搜,把相關資料刪減拼貼一下,一本書半個月就搞定了。這在北京不叫編書,叫攢書,就像組裝電腦叫攢機子一樣。最要緊的,只要合同簽了,當場就可以拿到百分之二十五的稿費,按照正常價格,這百分之二十五意味著兩千塊錢左右。也就是說,一本書,半個月,能掙個小一萬。一萬,什麼概念啊,聽了都口水直流。

  我當即拍桌子,幹。當然要幹。

  沙袖還是緊張,她沒法把自己和一本書聯繫在一起,但還是答應了,反正身後還有一明。一明和他師兄師姐帶著我和沙袖見了朋友,就是他攬下的這份差事。那人姓焦,是個詩人,滿臉都是鬍子,聽一明的師兄說,他們打過交道,詩人靠詩只會餓死,所以焦詩人也經常攢書。客氣了一番就去見書商。圖書公司在宣武區的一座二十多層的樓上,不大,我們坐公車晃到那裡花了兩個小時,中途轉了一次車。沙袖說這麼遠,早知道這麼遠她就不來了。

  一個胖男人別人都叫他何總,一隻眼大一隻眼小,這不耽誤他目光敏銳地看人。他對一明的大師兄說:

  "知識份子就是不一樣。看看,氣質就是好,一臉的書卷氣。"

  焦詩人就順水推舟:"是,是,他們都是研究生,還有博士,所以何總不必擔心這套書的品質。"然後他讓一明師兄把我們逐個介紹一遍。

  一明師兄是個玲瓏的傢伙,介紹到我和沙袖時,說:"這是北大中文系的博士,已經博二了,寫小說,在國內各大刊物上發表了一百多萬字,是我們北大的大才子。這一位是沙袖,北大藝術系的研究生,今年就要畢業了,能歌善舞,人長得漂亮文章寫的更好。"

  我們像電腦一樣說升級就升級了。話都說出去了,我們只好紅著臉接受何總的欽佩和久仰。何總介紹說,這套書是配合中學生和大學生對文學和藝術等方面的課外需求而策劃的,選題主要集中文藝方面,企圖通過一兩個主線人物,把一個語種、一種藝術的成就盡可能地疏理出來。"比如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指著選題之一對我們說。"通過這兩個大師,把俄羅斯的文學、歷史、社會等方面都串起來,博而有專。我們的口號就是:關於俄羅斯,看完這本書就差不多了。"

  他的意思我們差不多明白了。何總的意思是,定位不要太高,不能太專業,中學生、大學生,再包括一些城市小白領。叢書要做成圖文並茂,讀圖時代了嘛,生動、形象、好玩,讓他們看了以後覺得長了見識,不用認真學習也能顯得有點墨水,能讓他們覺得自己還有點文化,能上點品味。

  "有點知識速成的意思,"焦詩人說。

  何總說:"焦老師說的有點白了,不過理是這個理。"

  然後是稿費的問題。一本書字數要求八九萬,千字五十五;圖片一百五十幅左右,找到一幅三十五塊錢。這我愛聽,饑餓的人看到了麵包,一萬塊錢就在眼前啊。

  我小聲問沙袖:"幹不幹?"

  沙袖猶豫了半天,說:"不知道。怕。"

  一明說:"怕什麼?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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