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天上人間 >
四十四


  晚飯後回到西苑,子午待在屋裡看那台兩百塊錢從舊貨市場買來的電視,我去了文哥的屋裡。這個四合院不大,只要敞著門,從我的房間能看見文哥在他屋裡的大部分活動。一個陰天下午,雨下得人萬念俱灰,我一覺醒來覺得無聊得要死,一歪頭看見文哥的屁股正對著門不停地哆嗦。哆嗦半天,他猛地轉身,下身赤裸地亮在門前,一股東西落到雨地裡。他站在門邊閉著眼享受了半天才提上褲子。有意思,這老東西,生活很有情調啊。上廁所的時候我特地經過他門前,沒頭沒腦地問他,文哥,大陰天的,想不想女人啊?他警覺地向門外看了看,雨不大,該在的東西都在。他就笑了,個王八蛋,笑話老哥?沒辦法啊,不是虎就是狼,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嘛。你小子不想?我笑笑,沒說話。從那以後我和文哥的關係就近了一層,不少風聲就是他告訴我的。今晚去他那裡,就是想問問,江湖上是不是出事了。

  我跟他說反穿夾克。

  文哥猶豫半根煙的工夫,說:"兄弟,你的脾氣我知道。你還是換個地方吧,豐台,宣武,石景山,哪都行。"

  "啥意思?"我問。對我來說,海澱就是北京,換個地方沒准我路都找不到。這兩年搬過幾次家,但始終在海澱打轉,離不開。也不願往其他區跑。"老哥你給我兩句明白話。"

  "你要不問,我還真開不了這個口,"文哥說。眉毛直往上挑,一挑額頭上就添了三五條皺紋。有一回說到他眉毛,已經呈八字形了,他說原來不是,起碼是平著長的,人一老皮膚就泄,眉毛就掉下來了。他的眉毛一挑我就知道有難堪事了。"現在生意不是有點淡嘛,一緊就這樣。有倆哥們就從豐台拉過來幾個人,跟個幫派似的,收保護費。這事幾百年前就有,你該知道。"

  "咱們可都是幹一行的,犯不著自己搞自己吧。"

  "那是你的想法。哪一行其實都一樣。生意不好做,總得掙錢。保護費是一筆。不交?那更好,都走了海澱就剩這一幫子,沒人搶生意了。"

  "操,什麼世道!"我在文哥屋裡轉了兩圈。"那你呢?"

  "我答應了。要不怎麼說開不了口呢。"文哥把頭低到褲襠裡。過去他老說,奶奶的,五十歲的人了,除了戴大蓋帽的,怕誰呀!要掙錢,就得抓一個是一個。現在,他把快五十歲的腦袋低到褲襠裡。抬起頭的時候說,"要不,你就應了吧。挪個窩還不知道哪天能掙到錢,搬家三年窮啊。"

  "他們不就幾個人嘛,咱們一塊對著幹,我不信能把我們怎麼著!"

  文哥捋起袖子,小臂上有一道淤紫的傷痕。然後撩起上衣,肋骨上也有一塊。"前幾天的事,"他說。被打了他一直都沒吭聲。"不軟不行啊。老婆孩子還等著錢。"

  他的慚愧顯而易見,低頭等我說話。我只咳嗽了一聲就回了自己的屋。子午問我臉陰著是不是撞上鬼了,我說沒有啊,我在想明天去趟頤和園吧,就幾步路,也沒帶你去玩過。我只是想空下來一天好好想想。這種事過去從來沒遇到過。

  "好啊,好啊,早想去了。"子午說,指著電視,"哥,你幫我看看那女的會不會跟她同學上床,我去撒泡尿。憋死我了。"廁所在胡同口。如果一大早去幹大事,要排老長的隊。

  五

  第二天子午說,頤和園不去了,他想去買個CD播放機。他一直喜歡聽怪兮兮的歌。像夢話一樣的說唱歌曲,他一哼出聲我就覺得我們是兩代人,儘管我只比他大五歲。買完CD機一定還要去買CD唱片,因為他年輕;我就不去了吧,因為我老了。有時候真覺得老了,比如現在,我猶豫不定。我當然不願意加入那個收保護費的隊伍裡,太他媽可笑了,但也在擔憂換個地方的代價。一切都得從頭開始,而子午剛剛嘗到掙錢的甜頭,我希望他能順利。我跟父母和姑媽保證過,讓子午越來越好。

  一上午我都坐在電視前面。沒裝有線,房東說,要裝有線,房租還得提。就幾個頻道,我換來換去就把上午時間忙過去了,什麼都沒看到。子午發來短信,他在外面吃。我給自己煮了一袋速食麵。子午來之前,我幾乎每天都有一頓飯是速食麵。方便,想啥時候吃就啥時候吃。現在子午不喜歡這東西,我們就下館子。午飯後眯了一會兒,決定出去看看。在院門口看見老鐵推著一輛陌生的七成新自行車進來,我說老鐵這就下班了?老鐵說沒哪,回來喝口熱茶。過一會兒我從公廁裡出來,老鐵端著他的玻璃大罐子茶杯走在前頭,自行車不見了。

  矽谷門口永遠都一堆人。我四處找反穿夾克,沒有。後來想想,一夥好多人呢,未必都要反穿夾克沖在最前頭。走到北大南門外那條路上,只看見一個有點面熟的同行,看來他們收效顯著。我就在路邊站住,像往常一樣問往來的行人,要證嗎?站了一個下午,沒人找茬,也沒人搭茬。一個生意沒做成。所有人在今天下午都不需要假東西。

  晚上子午回到西苑,除了耳朵上多了一副CD機耳塞,跟往常沒有區別。但他拿掉右邊的耳塞突然跟我說,他想分出來單幹。我一下子沒明白過來,他解釋了一下,就是我幹我的,他幹他的。不行,當然不行,根本不需要考慮。這種時候。過了這一段再說。

  "我已經做了一單,"他從口袋裡掏出四百塊錢。"這是定金。一個駕照。"

  "子午,聽哥的話,最近有點亂。你要用錢我這裡有,隨你拿。"

  "不缺。"

  "那為什麼不能再等等?"

  "那我說缺錢好了吧?我說我想自由支配我掙的所有錢好了吧?"子午鼻尖開始滲出細碎的汗珠。從小他就這樣,一急鼻尖就冒汗。

  "過了這段再說,"我只能重複這句話。兩個人面對那一夥強盜總比一個人要安全。子午不明白黑吃黑最後結果會有多可怕。我剛來北京那年,一個哥們活活被另外兩個辦假證的踢死了,理由是他搶了他們的生意。那哥們是多仗義的一個人。子午才剛剛開始,他不懂。"這樣,以後掙的錢放你那裡,可以隨便用。"

  "我不要。該誰的就是誰的。我決定了,你要不答應,我明天就搬出去。"

  好吧。都這樣了,我只能妥協。他是我弟弟。然後我出門去買煙,一個人在馬路上轉了兩個鐘頭。回來時子午已經睡著了,CD機還在放。我把他耳機取下來,翻身的時候他吧嗒幾下嘴。小時候他就這樣,老是做夢吃東西。那時候他喜歡跟在我屁股後頭玩,幹了壞事就推到我頭上。說柿子是我偷的。說鄰居家的玻璃是我打碎的。說五塊錢是我弄丟的,他用那五塊錢買了一把玩具槍。當初我就沒打算讓他來北京,姑媽也不同意。我們那地方"跑北京的"每年都有幾個進去,短的三五個月半年,長的三五年都有。姑媽恨不得天天守著這棵獨苗才放心。子午死活要來。我媽在電話裡說:"子午少了一根頭髮,我看你就別回來了。"

  早上起來,我再次讓他別單幹。他眼皮一翻:"哥,昨晚說好了的。"

  我們出門。他坐332路公車,我坐718路,他先走。到了下一站我趕緊下車,換上他之後的一輛332。得盯緊他。他在黃莊下車,我也下,遠遠跟在後面走到雙安商場,我去了馬路對面。我一個生意沒做,只盯著對面。看子午說話打手勢的樣子,應該很熟練了。這個我不擔心,我擔心的是業務之外的安全問題。一上午他和四個人長時間交談過,起碼應該談成了一個吧。中午時分,突然收到他一條短信:"你累不累?"

  我回他:"啥意思?"

  他回:"跟了一上午了。過來吧,一起吃午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