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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操,他早發現了。我去了對面,一眼瞥見反穿夾克從四通橋底下經過,突然想起來,一上午很太平啊,子午那邊也沒事。奇了怪了。"你跟著我幹嗎呀?"子午說,"我又不是小孩,你就不能讓我單獨幹點事?"

  "怕你出事。"

  "能出什麼事,光天化日的。這是首都。過去沒見你這麼婆婆媽媽的啊。"

  婆婆媽媽。說得好。子午個頭比我高,學歷比我高,智力和口才都比我高,真需要我婆婆媽媽地護著麼。"放心,"子午又安撫我,"你忙你的,有事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剛看見那小子了,他怎麼沒動靜了。"

  "都忙賺錢了,誰有工夫理會咱們。你不會閑得自己送上門吧。"

  那倒是。我和子午正式各幹各的了,但我儘量離子午近一點。幾天都沒事。同行少了,我們的生意就多了。有幾次反穿夾克和另外幾個面熟的傢伙從我旁邊經過,他們沒有表示,我也不拿正眼瞧他們。但我想清楚了,只要他們找茬,我也不會手軟,不管他們幾個人,反正子午不在身邊。誰也不能總讓人欺負。

  因為各幹各的了,中飯和晚飯也就經常不在一塊吃。聊天主要在晚上,說說一天的收成。子午掙的比我多,我很高興。為此我給姑媽打了電話,告訴她子午是個好同志。姑媽說,你得看好他,這孩子,心野著呢。我說野點好啊,有闖勁,像我這樣那能有啥出息。電話過後三天,我在萬壽寺附近一個臨街的小館子裡吃午飯,幾個人從門外經過,我低頭繼續吃,忽然覺得其中有個人像子午,放下筷子跑出來,他們一夥人已經不見了。我給子午打電話,問他現在哪裡。他說列印社,正請人做一個技師證,有事?沒事,午飯吃了?沒有。好。掛了電話我回去繼續吃。

  子午越來越讓我放心,我不再跟著他。那天上午沒出門,看電視,然後睡了一個漫長的午覺。小型的沙塵暴剛過去,北京的春天一下子濃得化不開,天高雲淡,一出門就有脫衣服的衝動。我把夾克和毛衣搭在胳膊上,隨便上了一輛往北走的公車。我在農業大學那站下來。很快接了一個生意,要農大的函授結業證。沒問題。拿到定金先買了包煙,剛點上,離校門不遠有一夥人在吵架。我湊上去,看見反穿夾克、文哥和另外幾個人圍住兩個陌生人,那架式他們要打,反穿夾克的手已經伸到其中一個的身上了。都不要猜,那兩個一定是不願交保護費的。還是躲開為妙。我往公交站牌走,竟然看見子午站在一棵樹的後面,伸著腦袋,他也看見了我,就從樹後走出來。

  "哥,你也過來了?"子午說,從口袋裡掏出耳機。"我剛到。"

  "他們在幹嗎?"我指著鬧哄哄的那一群人問他。

  "不知道。我剛到。"

  不知道最好。我讓他跟我一起離開,免得招惹上麻煩。子午有點為難,說和客戶約好了在這裡碰頭。我讓他給客戶打電話,到前面見,打車費我報銷。子午跟我一起上了車,那時候他們已經打起來了。那兩個可憐的哥們。

  我擔心的事終於來了,來了就讓你頭皮發麻。子午跟著反穿夾克他們一起把別人打了,文哥也去了。群架。那是個週六傍晚,我等子午回來吃飯,說好了一起去東來順吃火鍋。很慚愧,都說東來順有名,我在北京待幾年了也沒去過。我想有名的館子應該也貴。但是子午想吃,那就去。天擦黑了他還沒回來。我打他手機,一直沒人接。正當我在院子裡繞圈,院門開了,文哥抱著左胳膊進來,黑著臉看不清表情。他徑直進了我的屋,讓我把門關上。

  在燈光底下我才看見他身上有血,夾克也穿反了。"媽的,搞上了,"文哥說,"幫我扶下胳膊。"我托著他胳膊,他開始脫他的土黃色雙層夾克,他反穿是因為外面的那層右胸口一大團被血浸濕了。"那狗日的不禁打,一拳過去,鼻血就停不下來,我抱住他腦袋讓別人打,弄了一身,"文哥說。"哎喲,輕點。"他另一隻胳膊紫了一大塊,被人用板磚砸的。

  "子午,"我一下子慌了,"是不是,也打了?"

  "操,這記性,差點忘了。就是來告訴你這事。應該問題不大,我來的時候都跑了,對方有一個趴在地上,不知死了沒有。我只看見他眼珠子掛在鼻樑旁邊。後來就顧不上了。"

  "你說子午?"

  "啊?不是。對方那個狗日的眼珠子被拍出來了。真沒看見,一大群人,亂打一氣,我哪看得清。在清華西門外,不到西門,往圓明園來的那條路。對對,小橋那兒。"

  我扔下文哥就往外跑,出胡同開始打車,快到清華西門附近的那個小橋時下了車。這段路上的車輛向來不是很多,今天尤其少,要不他們也不會在這裡打群架。靠近圓明園那一邊的路旁有一攤血,在路燈下黯淡發黑。那攤血讓我陡然心動過速,我不知道那當中有沒有子午的。我在周圍放聲大喊子午的名字,喊得整個人都空空蕩蕩了,還是沒有回答。偶爾有車經過,速度都會放慢,他們一定以為我是瘋子。

  在那大約十分鐘裡,我腦子裡至少想到了十八種結果。我希望子午能占到最好的一種,毫髮無損,現在還和早上出門時一樣活得好好的。但這可能性相當小,他正是熱血沸騰的年齡,實在沒有理由不沖上去。我給文哥打電話,他說子午還沒回去,他正收拾東西,馬上去火車站,先離開一段時間。他擔心當時他們把那人一磚頭拍死了。文哥讓我幫他照看一下房子,一會兒把下一個季度的房租放我床頭,幫他交上。風聲過去了就回來。多保重啊。多保重。聽得我更急了。我就一路往回走,走幾步喊一聲子午。快到西苑,手機響了,對方說他是公安局,問我認不認識陳子午。我聽到身體裡有根繩子斷了,嘣的一聲。我說是我表弟,他在哪兒?

  "公安局。"

  我打車直奔公安局。子午在鐵柵欄的另一邊,整個人極度虛弱,長頭髮蓋在恐懼的眼上,他說:"哥,哥,我沒打架,真的沒打架。"嗓子跟我一樣沙啞。我多少放了點心,起碼人沒事,胳膊腿和臉上都是完整的。

  員警跟我說,他們在事發現場附近發現了我表弟。當時子午正倚著圓明園的高牆低著頭嘔吐,面前一大攤沒消化完的湯湯水水,綠汪汪的膽汁都嘔出來了。當時人差不多跑光了,有一個趴在地上,頭部和臉部重傷,左眼迸出。現在醫院救治。有人打電話報的警。

  我說:"我表弟說了,他沒打架,就是經過時看見的。他從小暈血,因為吐得難受才停在那附近的。"

  "我們會繼續調查,嫌疑人暫時還不能離開。"

  我又要求見了子午一面,讓他放心待著,沒問題,我會跟他們說清楚的。記著,你只是個過路人。我的意思他明白,我希望他能堅持到底。子午絕望地點點頭。他哪裡經過這陣勢。"哥,"子午說,"你得把我弄出來,我一分鐘都不想待了。"我說好。你一分鐘都不想在裡面待你跟他們混在一起幹什麼。

  可我哪裡有那本事。回西苑一路都在想哪個熟人和朋友可以幫上忙,一個都沒有。我在北京的朋友差不多都是站在員警對面的人。回到住處,接到文哥在火車站發來的短信,說不好意思,走得急,房租給忘了,讓我給他墊上,回來就還我。沒問題。回完短信我就坐在床上發呆。子午還是太嫩,應該向文哥學習。

  然後手機響了,一個客戶說,明天他臨時出差,要的貨只能回來再取了。我說好。正好沒這個心思。掛了電話突然就想到了一個員警,我給他辦過一個本科畢業證一個碩士畢業證,碩士的是他本人的,本科是她老婆的。員警也需要證書,因為他也想過上更好的日子。但這傢伙牛,上來就說他是員警,別想在他身上動刀子宰。我當時有點懵,竟然有員警跟我打這種交道。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乾脆有棗沒棗打一竿,只收了一個本科的錢。他覺得我這人還挺實在,給他面子,就說有事可以找他。我把手機裡的號碼一個個往下翻,沒有姓居延的。我記得他是這個複姓。我把床腿挪開,墊床腿的磚底下有個薄薄的通訊錄,通常我只把一些大客戶的聯繫方式記在上面。放床腿底下是為了防止員警突然襲擊。在最後一頁才找到,撥號時我已經大汗淋漓。

  對方那邊很吵,有唱歌的聲音。我是周子平,給您辦過兩個證,一個本科的,一個碩士的。對方沉默了幾秒鐘,說:"等一下,我出來說。"皮鞋踩地的聲音。背景安靜下來。他還是那樣灑脫,"還記著我的號啊。什麼事直說。"我也沒客氣,把事情說了。我強調子午沒打架,只是路過。"就路過?"他呵呵地笑。我猜他笑的時候另一隻手一定放在腆起的大肚子上。

  "絕對沒動手,"我妥協了。"只要能弄出來,多少錢都行。越快越好。"

  "應該不貴,不就打個群架麼。當然了,要弄出來就是沒打。這事不歸我這攤子管。我先跟一哥們問一下。"三四分鐘後,他打過來。"明天去領人。五千。"中間停頓一下,吸一口煙的時間。"咱倆不欠了。從現在開始,你不認識我,我也從來沒找你辦過什麼證。"

  "沒問題。我已經忘了您的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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