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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十三

  他們關係一直很好,用如膠似漆來形容應該不過分。看得出來的。在談戀愛方面子午顯示了良好的耐心和溫柔,他把聞敬料理得妥妥貼貼。時間對他們來說,快也快,慢也慢,因為日常和沉醉,世界變了他們也渾然不覺。事實上世界也沒怎麼變,還那樣,晃晃悠悠天就涼了,冷了。

  如果你不在風雪天出門,北京的冬天還是滿舒服的。屋子裡有暖氣,外面陽光也好,這種好天氣讓你覺得一切都有可能。生意也會很好,因為拖了一年的事情都急著要了結,想辦假證的會主動找上門來。手寫和印章的廣告不怎麼用了,改用口取紙,廣告寫在上面,有背膠,隨便往哪裡一拍就行。這種小廣告快捷、方便,跟北京一起現代化了。但子午口袋裡還裝著簽字筆,他還有到處亂寫的習慣。我偶爾會在看板上或者光滑的牆面上看到他的字。他寫北京是個好地方,寫他喜歡一個女孩,還寫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比如,突然拿到兩百萬你第一件事幹什麼?比如,修路為了通暢,但所有的路現在都很堵。比如,報紙上說,一頭豬變成了象,我們都知道是假的。還有,假如你去圓明園,建議你躺在那些大石頭上。等等。

  我們幾乎每天都能找到點生意,大小而已。我和子午依然在海澱一帶活動。他喜歡圍著療養院和芙蓉裡轉。聞敬上班的時候我們去站街,煩了或者沒生意就去巨石陣曬太陽。北京冬天裡的太陽很好,陽光毫無阻礙,劈頭蓋臉地就落滿一身,穿過棉衣照進骨頭裡,一照後背就開始噝噝地往外冒油汗。大自然花卉市場開始要拆,花一朵朵地從溫室裡被搬走,北大打算在那裡建研究生公寓。我們曬太陽的時候經常免費給北大規劃公寓,覺得應該建成什麼樣的樓房最好看,想來想去也沒能想出"蛋殼"、"鳥巢"那樣匪夷所思的形狀來。我們也經常去吃麻辣燙,但不太喝啤酒了,涼。要喝就喝白酒,二鍋頭,一口下去就是一溜火線,從舌頭一直燒到胃裡。

  子午偶爾夜不歸宿。挺好。年輕人滿身的力氣,需要夜不歸宿。文哥此時就會跑到我房間裡,大驚小怪地說我操,子午老婆長得不錯,有點意思。這話他說了不下三十次。本來我打算把老鐵的那間屋租下來給子午住,聞敬來了也方便,但想想又算了。這院子裡都是大老爺們,見到女人眼裡恨不能伸出手來。老鐵跑了以後,再也沒露過面,除了兩床爛被子,值錢的家當早帶跑了。就沒打算回來。房東又安排進一個房客,公司的小職員,戴眼鏡,挺清高的好像,整天仰臉望天不搭理我們,不知道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不理拉倒,缺誰不一樣活。

  我一直擔心的是,聞敬家裡不同意他們倆的事。雖然該幹的事都幹了,但這年頭,有幾個能把褲腰帶守到洞房那晚的,所以這也不算個事。等我知道聞敬父母不同意,冬天已經過完了。草長鶯飛,楊花飛舞,沙塵暴都到了。

  反對的理由都不要想。子午是外地人,還是個辦假證的。老兩口接受不了。我也覺得有點玄,可能源於我一貫的自卑,你想,職業和出身,沒辦法。但子午和聞敬有信心,都決定要在一起過一輩子。子午說,只要你扛住紅旗不動搖,我來解決你爸你媽。聞敬說,只要你敢往上沖,我就能挺住。子午說,好。聞敬也說,好。為了向聞敬父母表示決心,兩人決定出來租房子。就在承澤園裡,一居室。子午他們到西苑來收拾東西,正值一天中沙塵暴最瘋狂的時候,漫天黃塵,風也大,馬路上一個接一個的旋風渦,垃圾袋像鳥一樣在半空裡飛。我剛從院子裡逮了一隻野貓進屋,想讓它抓兩隻老鼠。子午和聞敬灰頭土臉地進來了。

  "哥,我想搬出去住,"子午說。

  "啥意思?"我看聞敬也跟在後面,想是不是有什麼地方讓人家不高興了。

  "你別多心,哥,"聞敬說。這丫頭我很喜歡,爽快,不跟你玩彎彎繞。"就是想給爸媽一點壓力。我們也想經常在一起。"

  我當然支持。子午的家當很少,兩個人兩隻箱子就拎走了。但搬完之後我的屋裡倒是空了一大塊,心裡跟著空了更大的一塊。其實我不希望子午走,你不知道,在這麼大的城市裡舉目無親,有一個伴是多麼重要。本來我想過去幫著一起收拾房子,想想又算了,看到他們更大的房子我可能會更難受。一居室,對我來說已經很大了。更大的空空蕩蕩。這種爛天氣,一個大老爺們也免不了要多愁善感。我把他們送到馬路邊,我說,常過來玩啊。子午也有點不舍,聞敬替他說,哥,回吧,有空也到我們家裡看看。她說"家裡",沙塵暴的春天也一下子溫暖起來。多好的姑娘。

  後來我倒是常去。子午讓我去喝酒吃飯,有時候我在矽谷附近做生意,到了吃飯的點兒,也會買點鴨脖子、鴨翅或者叫一份水煮魚外賣帶過去。聞敬的手藝不錯,尤其是紅燒鯽魚和麻辣雞胗,每頓飯都吃得我百感交集。所以我想,以後真要能找著老婆,得挑個廚藝好的。進一步又想到別人總結出的那個道理:一手好菜就能守住老公。你讓他想著,從一張嘴開始,一直想到肚子裡。他永遠跑不掉。

  他們租的房子離麻辣燙攤子不遠,從巷口往裡走,兩百米,三樓。一個月一千五,這是個不小的數目。看起來他們倆還應付得了。除了房東提供的幾樣大件,沒添什麼新東西,沙發倒是新的,那是因為子午喜歡躺著看電視和報紙。聞敬兩頭跑,有時回自己家裡住,在哪住那得看那幾天和爸媽的關係如何。通常很僵,所以大部分都住在承澤園。她爸媽跑到他們的房子裡鬧過幾次,威脅聞敬時說:你再跟他混在一起我們斷絕關係!威脅子午時說:你再纏著我們女兒,我們去公安局告發你!當然一直沒有忍心斷,也沒忍心告。究竟還是自己生養成人的,罵完了還是自己的孩子。子午也懂事,他的態度相當好,臉上陪笑,低頭隨你怎麼罵就是不吭聲。

  子午甚至給聞敬爸媽寫了一封信,拿出他平生所學,打了草稿再認真謄抄,大意是:他會一輩子對聞敬好,決不負她;會好好掙錢,儘快換個正當體面的工作,讓聞敬儘快過上好日子;他會孝敬好二老,當親爹親媽一樣奉養。他寫得很真誠,自我感覺不卑不亢。

  寫這封信之前子午問過我,寫信合不合適。我說當然合適,他們不願意跟你坦誠交流,總得有個表達自己的方式啊。我覺得合適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子午一手不錯的字。這很難得。我一直認為所有字寫得好的人學問都不會低。希望聞敬爸媽也相信這個貌似有理的邏輯。子午寫了,特地強調了錢,他會拼命掙錢,兩三年內把房子問題解決。子午私下裡跟我說,說到底不就是錢的問題麼?要是手裡攥著一千萬,他們想什麼我給什麼,我就是他媽的黑社會,她爸媽一個屁也不會放,沒准一天咧三次嘴迎我進家門呢。有了錢,沒人管你是幹什麼的。

  這封信寫完之後,子午和她爸媽的之間突然就平靜了。他們不再鬧到門上來,有事找聞敬就打電話,如果聞敬不在家,啪地就掛電話,跟子午沒一句廢話,當他不存在。不知道聞敬爸媽是不是在乎錢。反正子午跟我說,哥,看出來了吧,沒有人不愛錢的。別以為北京這地方又怎麼樣,哪都一樣,最後都要錢來總結發言。我說別瞎猜,人家也不會傻到連你的空頭支票都相信。大概鬧不動了。女兒都睡過去了,還能怎麼樣,總不能一天到晚磨嘴皮子。

  "還是因為他們看出來我有錢途。"

  "錢呢?"我說,"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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