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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半個月多一點,"姑夫說。"吃不消,累得要死又賺不到錢。"

  "就重操舊業?她找你的?"

  "我找她的。她欠了我三年,得還回來。不過說實話,除了這個,我實在也想不起來還有什麼更能掙錢的。"

  "你當時不是答應姑媽和小峰的麼?"

  "答應有個屁用?"姑夫說,喝啤酒的時候有點激動了。"如果答應什麼來什麼,我天天答應。現在的問題是,日子怎麼過?過了年就五十了,還能蹦達幾天?家裡那一攤子事,我不想拖到臨死,把債留給小峰去還。"

  這句話好像挺正經的。姑夫有點讓我刮目相看了,他從來就是一個今天有酒今天醉的人。竟然開始擔心家裡和生活了。我們老家有句話說,樹大自直,如果事情真如姑夫所說,那他這棵快五十歲的老樹,是要打算站直了。要按我想,他早該站直了,家裡他不能不擔一點心了。

  他進去的第二年,姑媽的頭暈實在受不了了,去醫院做了一次徹底的檢查,檢查的結果把她嚇哭了。風濕性心臟病,二尖瓣關閉不全,供血跟不上,所以頭暈。醫生說,要做手術,換個瓣膜,否則越拖越嚴重。姑媽哭不是怕死,而是被高昂的手術費嚇壞了。醫生說,大約要七八萬。這個數字對住在別人眼皮底下的姑媽來說,就是個天文數字。她一直夢想有一套不錯的房子,這樣的房子在我們那兒的小縣城,七八萬已經足夠了。如果做這個手術,就相當於用一套房子換了一個瓣膜。這還是次要的,要命的問題是,這錢從哪裡來。

  姑夫長年不在家,在哪都掙不了多少錢,家裡面幾乎不靠他。但那是太平的時候,真正有了大事,像手術這樣的,需要錢,姑媽就沒辦法了。姑媽是個要強的人,有困難也不說,何況還找了這麼個丈夫。那時候姑夫正呆在監獄裡,每天摸著光頭不知在瞎想些什麼。姑媽不好說。當初我們家人都不同意姑媽和姑夫來往的,更不要說結婚了。

  我們家在鎮上,但我父親有一幫朋友在縣城,父親又常去縣城的辦點公事,所以大大小小的事都知道一點。姑媽在縣城的化肥廠裡作會計,一個週末回家,在飯桌上告訴我們,她談了一個物件,然後說出了名字。當時我還小,剛讀小學二年級,對"對象"這個東西還一知半解,對姑媽帶回來的奶油核桃倒是很有興趣。我記得父親當時就把筷子放下了,說不行。祖父就問,為什麼不行?父親說,這樣的人絕對不能做我們家的女婿,他聽朋友說起過這個人,沒工作,整天到處瞎混,吃喝嫖賭,別人能幹的壞事他都能幹,就是好事不會做。

  姑媽就哭了,說:"你怎麼知道他壞?他對我比誰都好。"

  姑媽哭得很傷心,祖母看不下去,她老人家最疼我姑媽。就安慰姑媽,讓我父親少說幾句。母親也勸父親,讓他先去縣城瞭解一下,姑媽一輩子的大事,不能一句話就打發了。姑媽那個星期只在家待了一天就回去了,她騎的自行車就是我姑夫送的。那時候自行車是個好東西,姑媽騎得意氣風發,她根本就不知道,姑夫只用一輛自行車就把她騙到手了。父親第二天請假去了縣城,半天就瞭解清楚了,屁股大點的地方,一個人半夜說夢話半個縣城都聽得見,瞭解得很清楚。

  回家以後,父親說:"當然不行。"

  據父親瞭解,我姑夫那時候談了已經不下十個姑娘了,都是玩玩就把人家扔了,他那吊兒郎當樣,根本就沒想要和人家有什麼結果,快三十了還整天樂呵呵地做花心大蘿蔔。沒工作,就仗著他爹那點退休金過日子,整天燒得難受,吹著口哨到處亂轉,縣長也沒他悠閒。說不準就是瞧上我姑媽那個待遇不錯的工作才討好她的。

  祖父說:"那怎麼辦?"

  父親說:"一句話,不行。"

  我們家人都覺得事情就這麼定了時,姑媽竟然把姑夫帶到家裡來了。我父親很生氣,一天沒理他,連姑媽都沒理。但是姑夫能說會道,嘴上像抹了蜂蜜,一個勁兒地給我祖父祖母灌好聽的。看那樣子一點都不像個不良青年,祖父祖母的臉色就鬆動了。而且姑夫的臉膛挺順水的,男人長的不醜總還是不討人煩的。再者,他畢竟第一次來,就是個陌生人也應該給個面子,祖父祖母這麼一想就不自主地妥協了。姑媽既然決定把他帶回家來,顯然已經對可能遇到的困難想出了對策,應該說,那天姑夫基本上是完滿地完成了姑媽交待的任務。

  他穿一身西裝,戴了架眼鏡,口袋裡還插著一隻鋼筆,看起來是個文化人。我祖父離休之前是小學校長,本能地喜歡文化人。這讓我母親也不好說不是,人家是城裡人,比我們洋氣。除此之外,姑夫還在我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姑媽知道祖父祖母最寶貝我,哄我開心了就等於哄祖父祖母開心了。姑夫坐在我們家的八仙桌前,招呼我和姐姐過去寫作文,他把口袋裡的英雄牌鋼筆掏出來,說作文誰寫的好這筆就獎勵給誰。我哪裡會寫什麼作文,就瞎說,把昨天晚上在廣播裡聽到的故事簡單地講了一遍,不會寫的字用拼音代替。姐姐當時讀三年級,她的文章寫的好,經常被老師帶到縣城去參加作文大賽。但是,那次我贏了。

  姑夫看著我的歪七扭八的句子說:"嗯,這個好,有想像力。鋼筆歸你了。"

  我當然很高興,英雄牌鋼筆哪,班上同學都還在用鉛筆。姑夫用一支鋼筆就把我收買了,我就喜歡他了。這些年我們感情很好,他也喜歡和我說話,沒有太多的長輩的顧忌,大概就是那天培養起來的。送我東西就是好人,我對祖父祖母說,那個人真好。

  儘管父親強烈反對,最終姑媽還是嫁給姑夫了。幾年後姑媽就後悔了,已經晚了,小峰出生了。

  姑媽從醫院回來尤其難過,心想,這病一定是給那個渾蛋氣出來的。但是病還要治呀,沒錢,姑夫還在監獄裡蹲著哪。她就哭,想起來就躲著小峰哭,越哭頭越暈。小峰知道了,背著姑媽給所有的親戚打了電話。小峰在電話裡說著說著就哭了:

  "我媽要做手術,我想借錢。我會還的,考上大學我就去掙錢,我爸欠下的我也會還上的。"

  母親告訴我,她在電話裡聽小峰這麼一說,當時就哭了,小峰才十七歲,這麼懂事,他爸不是個東西就算了,沖孩子這句話也得借。遠遠近近的親戚都拿出了錢,湊了八萬多,幫姑媽做了手術。手術時,我們家人都在手術室外候著,對姑夫的這些年的行為集中進行了一次批判。姐姐說,寫信給姑夫,讓他在監獄裡也知道,他不僅害了自己,也害了一家人。小峰好長時間都不說話,後來說:

  "我和媽都不想讓爸知道,他在那裡已經夠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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