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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獄門前僧「道」多(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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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初識無辜:阿鼻的「道」路滑下地獄 在火車上做生意的日子是短暫的,隨著成渝高速公路的全線通車,火車市場已風光難再。 這時候,大姐一家準備到南方另謀發展。 1995年6月中旬,華四將大姐、大姐夫送上開往廣州的火車。分手時,華四將五千元錢悄悄地塞到大姐的背包裡,結果被大姐發現了。大姐將錢掏出來,硬性地還給華四,說:「兄弟,你不要把人看扁了。我原來就說過,不要你的錢。」 「大姐,」華四幾乎是哀求她了,「你當年幫助了我,總得讓我報答一點什麼吧?」 「兄弟,」大姐拍著華四的手背,平平淡淡地說,「你當初那個處境,大姐先是看到你可憐,舍幾碗麵條給你吃;後來聽你說是從山上下來的,我就想:你能夠給我老老實實地說你坐過牢,說明你這人心地並不壞,還是想做一個好人。既然我遇到了你,我不幫你,你還有什麼路子可以走呢?」 大姐和大姐夫終於走了。 孰料,這竟成為他們的永別。 一直到華四成為死囚時,他都沒有大姐一家人的消息。他奇怪大姐為什麼離開重慶後就音信杳無:沒有信件、沒有電話……他不知道大姐一家在南方生活得如何,是定居在某一個地方呢,還是像其他打工族一樣從這座城市漂泊到另一座城市? 1995年11月下旬的一天夜裡,華四在夢中夢見了大姐:看到她依舊在重慶火車站賣擔擔麵,依舊穿著九年前那一身縫著補丁的破舊衣服。醒來後,他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天一亮,他就衝動地跑到重慶火車站,在車站轉了好幾圈,哪裡有什麼大姐的影子。一刹那,幾乎沒加任何思索,他立刻買了一張到資中的火車票。如同上次一樣,他一個菩薩一個菩薩地拜過去,每個功德箱裡放進十元錢,每一座塑像前都許下心願:保佑大姐一家富貴雙全,衣錦還鄉,如果應驗了,我一定給菩薩重塑金身。 華四沒想到,僅僅三個月以後,他就成了罪不可赦的死刑犯。 華四成為殺人犯的過程具有非常突出的戲劇性,也非常的不可思議。 1996年3月2日中午,華四的一位朋友木易到一小攤買香煙,在換錢的過程中與攤主發生了爭執。這時,一位名叫口天的旁觀者站出來勸解,木易嫌口天多管閒事,便打了他一拳。當天晚上,冷靜下來的木易仔細一想,白天的舉動確實是自己的錯誤。因此,他請了華四、金勻等幾位朋友作證人,準備去給口天賠禮道歉。路途中,華四發現金勻腰藏一把獵刀,便嚴肅地問道:「你帶刀幹什麼?」 「玩。」金勻答道,「壯膽量。」 「給我。」華四板著臉,伸出手去,「把刀給我保管。」 華四將獵刀藏到自己身上。他的本意是害怕獵刀在金勻手裡會發生意外,放到自己身上就安全多了。 到達口天家裡後,正逢口天的一位朋友——重慶某公安民警水馬在他家中做客。談話過程中,不知因為什麼原因,金勻先是與水馬發生爭執,繼而抓扯起來。就在這一瞬間,一分鐘以前還擔心獵刀在金勻手中會出意外的華四,在1996年3月2日晚上十一點鐘,抽出身上的獵刀朝民警水馬的右胸部猛刺一刀,導致水馬右肺靜脈斷裂,大量失血死亡。 1997年2月21日,重慶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了重刑初字(1996)第638號刑事判決,認定華四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 1997年7月22日,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下達了川法刑一終字(1997)第298號刑事裁定書,決定對華四執行死刑。 自從接觸了第一個死刑犯、寫了第一份遺書後,我就知道在死牢裡,一包高檔香煙對於打開死囚們的話匣子有多麼重要。因此,在我走進死牢後,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雙手遞一包高檔香煙給華四。 沒等我開口,華四主動說話了:「兄弟,你是一副佛相。」 我笑了笑。 他又說道:「真的,兄弟,你長著一副菩薩臉。我到資中去拜過菩薩的,你就像那些菩薩。」 我這才明白他說的是「佛」而非「福」。幾乎在這電光石火間,我一下子找到了我們之間話題的切入口。感謝佛祖,我本人就是一個佛教徒,不過,我信仰的是佛經的教義,而非流俗的拜佛形式。 在聽完華四的訴說後,我已經明白了他對「佛」的理解:在菩提與魔障之間,他是功利的。佛的教義是四大皆空,而常人則曲解成感恩戴德;寺廟裡的功德箱接納的是超凡脫俗的感悟,而不是滾滾紅塵間互相利用的「只要保佑我升官發財,我就給菩薩重塑金身」的功利。如果真是這樣,菩薩豈不成了一個投機商人? 華四的遺書是寫在他手掌上的,也就是說,這份遺書已隨他進入了十八層阿鼻地獄。 他要求我寫一句「佛」的偈語在他掌心,保佑他入地獄後能夠早日超生。 我在他右手掌上寫了六個字:嗡嘛呢叭咪哞。 他念了一遍,問道:「兄弟,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這是六字真言,意思是佛法無邊。」 接著,我在他左手掌上寫了兩個字:佛戾。 他不認識這個戾字,我讀給他聽了,並解釋道:「這兩個字的意思是違背了佛的教義。舉個例說吧:你到重龍寺進香,並不是感悟到了佛的教喻,而是懷著眾生要分三六九貴賤等級的強烈欲望去的。你希望大姐富貴雙全,假如日後大姐真的衣錦還鄉了,你便按照當初許下的條件給菩薩重塑金身;萬一大姐沒有富貴,你便要罵菩薩是不顯靈的。在你的心中,你把佛祖當做一個投資基金的大老闆了。如果是這樣,廟裡的功德箱與紅塵中貪官們身上的紅包有什麼區別?」 華四舉起雙手,輪番看了看,問道:「那……人們又何必到廟裡拜什麼佛呢?沒這個必要嘛。」 「不。你這種說法又違背了佛的教義,又佛戾了。」我接著說,「再給你舉個例子吧,」我指著牆上貼著的一張報紙,「這張報紙有沒有生命力?沒有。但是,有一天,你在這張報紙上看到了一個感人的故事,你準備將這個故事介紹給更多的朋友們閱讀,怎麼辦?你就掏錢買一份報紙。這就是說,你雖然花錢買了一份沒有任何生命力的報紙,但是,你通過這種方式體驗並傳達了一個感人的生命故事。沙門中有一句行話:地獄門前僧道多。為什麼這樣說呢?天下試圖參禪悟道者何其多矣,但為什麼修煉成正果的人極少呢?說穿了,就是一個對佛經的理解問題,一個字:悟!」 聽完我的話,華四埋下頭,許久都不開口。 為了打破這種沉默,我問道:「重龍寺在資中哪個地方?」 「重龍鎮上。」 華四抬起頭,目光猶豫地望著我。 我立刻讀懂了他目光中的意思。我主動說:「如果我以後有機會到資中,我到重龍寺幫你還願。」 「兄弟,謝謝你。」 華四雙手提起腳鐐,正想動身,旁邊兩位看守他的服刑犯人立刻按住了他。 我知道華四的意思,他想給我叩頭。我急忙說道:「不必不必。你要許什麼願呢?」 華四許了三個願:保佑漂泊異鄉的大姐平安、希望自己早日投胎轉世、懺悔殺了一個與他無冤無仇的民警。 他的最後要求是:吃一碗擔擔麵。於是,在1997年7月下旬的一個夜晚,我看見華四將擔擔麵一根一根地咬進嘴裡。在他低沉的面孔下,我聽到了一個死囚的抽泣聲。 次日上午,死囚華四被執行了槍決。 後記 話題回到本文最前面。 一天上午,我帶著手肘上打著石膏的二弟,在資中縣人民醫院骨傷科兩位女護士(她們是與重龍寺結了緣的張居士、馮居士。居士有別于一般的香客)的陪同下,穿過那條窄窄的小巷,一級一級地登上石梯,到達山頂,站到重龍寺前。 那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棲息在林間的鳥兒因了宏大莊嚴的廟宇的薰陶似乎也在發出天竺梵音。站在廟門前的空壩上,一眼望去,資中縣城一覽無餘,閃著白光的沱江在不遠處靜靜地流淌。從熙熙攘攘的大都市脫身出來,平心靜氣地站在重龍山上,我忽然理解了華四為什麼將「保佑大姐」的願望落腳在這裡了。 因為有了張居士、馮居士的引薦,重龍寺的三位年輕僧人非常熱情地迎接我們進入廟門。我按照華四生前的願望,從大雄寶殿開始依次一個佛像一個佛像地禮拜過去,每只功德箱裡放進十元錢。當我禮拜完全部的佛像後,幾個小時一晃就過去了。 那天中午,在一位僧侶的居室裡,由三位僧人、兩位居士作陪,我和二弟吃了一頓別致的齋飯。 離開重龍寺前,站在空壩上,我面向廟門,虔誠地禮拜。我心裡頓時感到一陣輕鬆:因為我的機緣巧合,到了資中,我終於將華四——一位死刑犯的臨終遺願,認認真真地完成了。一時間,我雙手合十,立在那裡。在梵音莊嚴的感悟下,我的眼裡立刻蓄滿了淚水。 阿彌陀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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