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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葉紅了的時候:奸商的「價「位在哪(一)


  一瞬間,她的喉頭有些哽咽。她高高地舉起手,高聲喊道——她心裡本來是想喊文大哥的,卻不知為什麼依舊喊成了:「文老闆,慢走。」

   1 萬縣港的石階:紅葉的「價」位是多少?

  如果你是一名旅遊長江三峽的外地遊客,按照大多數旅行手冊上推薦的最佳旅遊路線,你應該從山城重慶出發,乘船順江而下,到達一座叫萬縣的小城市。大多數的旅遊船都會在萬縣港停泊數小時,補充給養。那麼,在這數小時中,遊客們可以下船,沿碼頭邊長長的石梯,一邊拾級而上,一邊觀賞或購買石梯兩邊小攤上的工藝品。

  這篇故事的開端,就從萬縣港的石梯上開始。

  1967年12月4日,文武出生在重慶。在他童年天真無邪的夢鄉中,他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頻繁地往返于重慶與萬縣之間,導致他疲於奔命的,是他「一不小心」擔任了萬縣市某公司的總經理。

  1993年冬天的某個下午,文武又一次踏上了萬縣港的石梯。他擔任總經理的這家公司雖然坐落在萬縣,但公司的業務市場卻在重慶。因此,每月數次往返于重慶、萬縣之間,對他本人而言,如同早晨上班、晚上下班一樣的平常。久而久之,石梯兩邊擺地攤賣工藝品的小販們,也都認熟了這個重慶崽兒現在的萬縣老闆,有時候,還請求他順便從重慶捎帶一些小東西回萬縣。站在文武這邊,他雖然無法說出這些小販們的姓名,但卻認熟了他們一張一張的臉孔。到後來,文武每次到重慶,在順梯而下的緩慢步子中,他習慣性地朝這些小販們挨個一一地將頭點下去,口裡說道:「老闆,生意好不好?」

  那些小販們一邊點頭一邊笑著說:「哎呀,我是什麼老闆喲,你才是大老闆。」緊跟著問道,「大老闆,你回重慶嗎?」

  等隔天他從重慶回到萬縣,在拾級而上的步子中,他又一個一個地將頭望過去,問道:「老闆,石子賣脫了多少?」

  那些小販們出售的工藝品,大多是用河邊的小石子粘接成的形狀各異的三峽石。

  他們回應道:「大老闆,你又做了一筆業務回萬縣呀。」

  就在這個冬天的下午,霏霏細雨將萬縣港長長的石階淋成一條閃閃發亮的雨中美景,從江面上吹來的寒風撲到石梯上,貼著石梯一路攀登上去。石梯兩邊的許多小販在雨棚的遮掩下將雙手縮回衣袖裡,輪換著兩隻腳在原地不停地運動。

  文武撐開一把雨傘,夾緊公事包,開始一級一級地登上去。如同過去一樣,他朝兩邊的小販們點點頭。前面說過,這已經成為他經過萬縣港的習慣,誰也不會認真到他的點頭意味著一筆生意的到來。然而,這一次,就在文武走到半途中,就在他重複了若干次的習慣中,他突然看到一張陌生的小販面孔在他點頭的一刹那間朝他粲然一笑。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個悅耳的聲音穿過綿綿的雨霧叩響他的耳鼓:「老闆,買張紅葉吧,正宗的北京香山紅葉。」

  一瞬間,文武愣住了。他在萬縣港的石梯上上上下下過無數次,還沒有一個小販向他推銷過東西。待他回過神時,他首先看到的是一把小小的雨傘,在黑布繃面的雨傘下,站著一位皮膚白淨的年輕女子;在年輕女子的腳前,鋪開一塊塑膠布,上面散亂地堆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紅葉——一種在楓樹葉上覆上一層塑膜的工藝品。

  最先使文武感到吃驚的便是地上的紅葉。大家都知道,旅遊者購買的是當地人用當地的原材料製作的工藝品。萬縣是長江上游的一個小城市,本地是不出產紅葉的。現在,在萬縣港的石梯上,一張又一張紅光耀眼的紅葉攤在石梯上,醒目確實是醒目,但是,銷路到底如何呢?其次,文武看到那位賣紅葉的女子,在她清瘦的臉龐上,在她艱難地擠上臉皮的笑容裡,露出一絲文化人的窘澀;再一回味她那聲「老闆,買張紅葉吧,正宗的北京香山紅葉」時,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的文武,立刻體會到她是剛「下海」的初泳者,還沒滑到「油鍋」裡去。須知,在那些油嘴滑舌的小商販的招徠術裡,或許早已這樣吆喝開了:「盯到起,看到來,剛從楓樹的故鄉加拿大進口的洋紅葉。」

  懷著一份陌生而好奇的心情,文武走到那位陌生女子面前,彎腰拾起一張紅葉,看了看,問道:「我怎麼過去沒見過你?」

  那位年輕女子的臉上立刻湧起羞紅,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我第四次出來擺攤。」俄頃,又補充道,「過去從來沒想過做生意的事情,也沒想過做生意會這樣子的辛苦。」

  那張紅葉在文武的手指間跳來跳去,他問道:「這種東西銷路如何?」

  那位年輕女子將頭扭向一邊,望著腳下灰濛濛的江面,一艘輪船剛好發出嗚嗚的響聲。一會兒,她才細聲地答道:「擺了四天,一張都沒賣掉。」

  「你賣多少錢一張?」

  「一塊。」

  「這樣吧,我來給你開張。」文武掏出五元錢,選了五張紅葉,站起身剛走了幾步,又莫名地站住了。他忽然產生了經商以來從來沒有過的同情與衝動,他轉身回到那位年輕女子身邊,掏出一張名片給她,「這些紅葉,我全部買了。你送到我的公司去,交給辦公室的劉主任,就說是我訂下的貨。」

  應該說,文武的「同情」也就是一百元的小數目,他將那些紅葉贈送給公司的職員,自己辦公桌的玻璃板下也壓了一張。

  事情原本就這樣結束了。

  這個季節正是多雨而陰冷的時候。

  在一個傍晚,文武下班走到公司的大門口,一個似曾相聞的聲音飄進他的耳畔:「文老闆。」

  就在文武停下腳步四處張望的時候,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從側面飄過來。在看到那人影的一瞬間,文武猛然想起她就是那位賣紅葉的女子。他急忙伸出手,說道:「你好。這段時間紅葉生意如何?」

  對方握了握文武的手,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卻指了指腋下挾著的一個東西,說道:「我在公司對面等了你很久。」

  「你為什麼不早點進公司裡來?」

  「我怕來早了,影響你談生意。」

  文武望瞭望街對面,對面並無遮風擋雨的地方。他又望瞭望她,看到她身上果然浸著這個季節冷冷的雨跡。他感慨地說:「哎呀,你也真是的……我雖然是生意人,但也不像你想像的那樣,每時每刻都泡在業務裡。走,到我辦公室坐坐。」

  到了總經理辦公室,經過一番必不可少的客氣後,文武終於知道那位年輕女子的名字叫作紅葉。

  他笑著說道:「你叫紅葉,又賣紅葉,紅葉的生意應該是很好的呀。」

  紅葉將腋下挾著的那個東西拆開,原來是一幅油畫。畫面上是一派冬天迷茫的雨境,萬縣港的石梯一路亮閃閃地伸到無盡的天頭深處去。

  說實話,文武只是一個單純的生意人,對錢以外的東西沒有多少興趣,你給他談畢卡索、凡高這樣的世界級著名畫家,還不如給他談一筆利潤很小的毛毛生意。這跟懂不懂藝術無關,也跟一個人的品位無關。因為他是商人,所以他必須關注生意場上若隱若現的銅錢。

  紅葉說道:「文老闆,這是我專門畫來送你的。」

  「你送我這個幹什麼?我又沒幫你什麼忙。」

  「文老闆,你真是貴人多忘事。」紅葉笑著說,「要不是你,我那些紅葉一張都賣不出去。」

  說到紅葉的事情,文武猛然想起了什麼,他問道:「對了,我看你並不像做生意的人,你為什麼到港口賣紅葉呢?你那種北京香山的紅葉卡片,依我個人來看,也只能在北京的香山才值錢。你仔細想一下,如果是你到北京的香山旅遊,你會不會買一顆來自萬縣的三峽石帶回萬縣作紀念?」

  文武的話說到了紅葉的痛處,抑或說到了她的傷心處。她雙眼一紅,轉頭望著窗外,幽幽地說道:「正因為不懂生意經,才做下這種虧本生意,搞得現在雪上加霜。」

  紅葉的家在萬縣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她後來成為某美術院校的大學生,畢業後分到萬縣某學校任美術教師。非常不幸,紅葉與本校的一名教師結婚後,丈夫因某種原因辭職到海南闖世界,從此沒有音信,只給她留下一個小女兒和欠下的數千元債。為了還債,她咬牙借了一筆高利貸,托北京的朋友郵購了一批香山紅葉到萬縣。在她天真爛漫的想像裡,萬縣港是全國旅遊三峽的遊客們必經的地方,本地不產紅葉,應該是市場「錢」景無量的啊!她沒想到:導致紅葉賣不掉的原因恰恰就出在本地不產紅葉身上。她真的不明白,為什麼那些一批接一批上船、下船的遊客,頻繁地光顧那些渾身土裡土氣的三峽石,卻對她面前一身華貴的紅葉卡片連多看一眼的機會都不給?紅葉啊,你的市場在哪裡?

  聽完紅葉的訴說後,文武立馬笑起來——他得意于自己商人的敏銳:在萬縣港的石梯上,在他第一眼看到那堆紅葉時,第一個升上來的想法就是茫然的市場前景。緊接著,他就有些笑不出聲來,他看到有一種發亮的東西在紅葉眼眶裡閃了一下,看到她側過頭用手指在眼角做了一個讓人心碎的動作。想了想,他問道:「那紅葉還有多少?」

  「一萬多張。」

  文武吃驚地問道:「你怎麼一次進那麼多的貨?」

  紅葉先是擠出一臉勉強的笑容,說:「早先以為很好銷,所以狠了狠心,就……」說到這裡,她臉上的笑容實在擠不下去了,隨著笑容的消失,兩行清淚滾滾而下,「哪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我真的不明白市場是怎麼一回事。那些錢都是我借的高利貸,債主三天兩頭來逼。」

  文武又問道:「那些紅葉的進價是多少?」

  「一塊五一張,郵寄費另外算。」

  「我的媽呀!」文武衝口而出,「你真是兩頭都失脫:一塊五的高價進來,一塊錢的低價出去。唉,你真是虧到太平洋去了。」

  文武衝口而出的話使紅葉更感絕望,她禁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文武慌忙安慰著她:「紅葉,不要著急,讓我給你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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