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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死變易:臨時「抱」佛腳(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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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在死牢裡:第三次臨時「抱」佛腳 木易和子四並排坐在大廳的地板上,兩條胳膊被兩名服刑犯人牢牢地反扭著。 這個姿勢非常難受。 木易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落到這個地步。 按照程式,在中級法院的法官對囚犯宣讀完死刑判決書後,由法警、檢察官和看守所的管教幹部共同監視給死囚「打」上腳鐐手銬。 這項工作由看守所裡的服刑犯人來做。為什麼叫作「打」呢?因為囚犯一旦被判處死刑後,在餘下的日子裡,他們生活裡全部的內容就是「活」,想盡千方百計地「活」下去。這原本是人之常情,生命本能的反應。問題在於,在死囚裡有些人開枷砸鎖的手藝非常高超,一般的械具很容易出問題。所以,給死囚們「打」的專用械具,如果沒有特殊的工具和兩人以上的配合,是不可能把該械具「打」開的。在獄中的行話裡,這種專用械具叫作:土銬。 這個非常難受的姿勢讓木易吃不消,一顆接一顆的冷汗從他額上擠出來,順著他慘白的臉孔急速地滑下去。他扭轉頭,喘著粗氣,對身後兩名死死地押著他的服刑犯人乞求道:「同改(共同改造),兄弟夥,不,師兄,輕點,輕點……」 其中一名服刑犯人俯視著他,輕聲警告道:「輕點?你老實點。不然,我再加把勁了。」 坐在旁邊的同樣做著這個難受姿勢的子四聽到他們的對話,竟然撲哧一聲害怕地笑了出來——那種類似於孤單的夜行人自己給自己壯膽的笑聲。他先是輕輕地歎息道:「唉,我過去坐過三年半牢,看到『打』了好多的死缽(死囚),沒想到今天我的翅膀(雙臂)也飛了起來。」接著,他轉頭恨恨地盯住木易,憤憤地大罵道,「我日你媽,當初我當老大時,不允許帶兇器,不允許劫財劫色……出了事,大不了把牢底坐穿,但缽缽(腦袋)是可以保住的。你龜兒子非要……啊,我終於想起來了,羅漢寺門口那個寶中寶咒得好呀,她說:『你們會遭報應的。』唉,沒想到報應這麼快就來了。」 然後,他回轉頭,突然間放聲大哭。 望著子四表情生動的臉,管教幹部先是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繼而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安慰道:「現在還是中級法院的判決,說不定,過段時間高級法院的複審下來,給你們兩個都改判了。」 「我真的想不通。」子四一邊落淚一邊哽咽著說:「那個寶中寶咒的是他龜兒子遭報應,憑什麼把我也搭進去?羅漢寺的菩薩,我又沒少捐錢……」 木易忍不住反駁起來:「你有我捐的錢多麼?老子哪次不是比你多捐一倍的錢?再說,最先搶寶中寶,是你同意了的。」 子四立刻「澄清」道:「老子沒說『搶』,老子說的是『大姐,借點錢來花』。她願借就借,不願借就算了。」子四扭頭望著木易,雙眼又圓圓地瞪起來,「你龜兒子呢?你是怎麼做的呢?你龜兒子抽出刀硬搶。我問你:『借』與『搶』難道是一回事嗎?」 這是1997年5月30日的上午,在重慶某看守所,在一派莊嚴肅穆的大廳裡,兩位被重慶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死刑的死囚在進行搶劫生涯裡的一次「深刻交流」。這種在高牆與鐵窗外面根本看不到的場面,對生活在自由世界裡的人們來說似乎是不可思議的,但對他們本人而言,卻又是滑稽和悲哀的。 「打」完械具後,在管教幹部的押送下,木易與子四一前一後、一步一拖地走向死牢。鐵鐐在看守所水磨石鋪就的長長的巷道上,拖出死神冷森森的呻吟聲:嘩——嘩——嘩…… 忽然間,子四長長地歎口氣,緩緩地搖搖頭,露出一副似曾相「聞」的表情,說:「木易,你這個龜兒子,害得老子又聽到這種聲音了。唉,聽得老子心尖尖都發涼。」 「煩。」木易在前面回應道,「我很煩。」 「煩?我看你龜兒子是哭都哭不出聲來了。」子四恨恨地說,「老子寧願鑽到豬圈裡聽母豬撒尿的聲音,都比聽這種聲音溫暖得多。」 因是同案犯,木易與子四分別關押在兩間不同的死牢裡。每間死牢都有兩名服刑犯人在等待著他們。我曾經在另一篇文章裡寫到過:被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死刑的死囚,在等待高級人民法院的終審裁定下達前這一段時間裡,每位死囚都有兩名服刑犯人「照管」他的吃喝拉撒睡。 咣當兩聲,兩間厚重的死牢鐵門同時打開。 就在木易的身影剛要隱入死牢大門時,子四蹲下身去,傷傷心心地掩面痛哭起來。兩名照看他的犯人彎下腰剛要抬起他,他卻用手掌抹了一下淚臉,硬氣地說:「不要你們抬,我自己走進去。」之後,他站起身,扭頭望著木易的背影,大聲說道,「木老大,再見了喲……等下一回見面時,我們就真的是生離死別了喲。」 子四看見木易回過頭,剛張開嘴巴想說什麼,一道黑影一閃,厚重的死牢鐵門咣當一聲關上了。 這是1997年5月30日下午,溫暖的陽光照耀著高牆外自由的大千世界,自由的人們在陽光燦爛下瀟灑地生活著。同樣地,燦爛的陽光將她纖細而透明的「光腿」小心地從死牢的鐵窗間探進來,將薄明的生機展現在死囚眼前。 子四明白,在高院的複審沒有白紙黑字地對他執行死刑前,他就有一線「活」出去的機會。因此,他站在死牢中間,看著面前兩位照管他的犯人,故作輕鬆地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兩人現在心上心下的。我本人原來坐過三年半的牢,知道照看『死缽』是怎麼一回事。你兩人放心,我不會找你們的麻煩。就算高院的終審判決我飛缽缽,我也要走得伸伸抖抖的。是不是,同改?」 「是是是。」 那兩名犯人連連點著頭。 「對了。」子四用手指著一面牆壁說,「關在隔壁的那個人,是我的一個兄弟夥,第一回打倒(被捕)就遭洗白(死刑)了,沒得坐牢的經驗,他龜兒子心虛得很。」他又指著一名犯人,說:「你身體胖一些,給他龜兒子拍一封電報,告訴他,橫下一條心,不要拉稀擺帶(製造麻煩)現怪相,大不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拍電報」是監獄犯人中的行話,就是用身體撞擊牆壁,將資訊傳給另一間監房的其他犯人。撞擊的次數叫「點子」。每個監獄中關於「點子」的內容或許不一樣。在重慶某看守所,撞擊一次代表「橫下一條心」,連撞兩次代表「站起來,小心點」,連撞三次代表「缺少認識的人」,等等。 那位犯人先是不肯。在監獄裡,這是違規行為。後來,經不住子四再三請求,又轉念一想:他們的任務是保證死囚在死牢裡的生命安全,只要子四不自殘或自殺,拍封「電報」,違一次小小的規,想來出不了大問題。 站在木易這一邊,雖是初次坐牢,但從收審到判死刑,已經有了半年多的監獄生活,對「電報」內容也是知道的。因此,當牆壁傳過來「電報點子」時,他正坐在地鋪上,後背靠著牆壁,雙眼無神地望著頭頂上那個小小的鐵窗,以及鐵窗外滿世界溫情的燦爛太陽。「電報點子」剛好拍到他的背上,驚得他一下子挺直身,一副受到突然襲擊的樣子。 木易的舉動把照看他的兩名犯人嚇了一大跳,兩人不約而同地從屋子中央猛撲過來,一人壓住他的一半身體,重新將他的後背如鍋貼餅子一樣貼回牆壁上去。 他兩人以為木易有什麼意外。 木易的腦袋咚一聲重重地撞到牆壁上,沒料到這一撞,剛好給隔壁的子四回了一個「一」的點子:橫下一條心。他罵了一句:「你兩個死娃娃,把老子的腦袋當石頭碰麼?」 這時候,兩名意識到搞錯了的犯人,一人急忙在他頭上撫摸著,一人趕忙跪到他面前。 「木同改,對不起。」撫摸著木易腦袋的那位犯人討好地說,「木同改是羅漢頭,堅硬無比,碰不破的。」 另一位跪在木易面前的犯人也乘機奉承道:「羅漢的肚量大,可以容天下大事,哪裡會怪我們這些人犯的一點小錯誤呢?」 原本滿臉怒容的木易,聽了兩位犯人的奉承話後,似乎勾起了他心中的某種東西。一刹那,他終於想起來了什麼,臉上立刻旋起層層綿綿不絕的笑容。他興高采烈地說:「不怪你兩人。」 木易出乎意料的神態反倒使那兩名犯人困惑不安。他倆當然不明白,原本是奉承話的羅漢頭、羅漢肚似乎給了木易某種「吉利」的暗示,宛如給他打了一劑強心針。在他的要求下,那兩名犯人從送進死牢裡的衣物中,翻出一張羅漢像,找了幾粒飯粒貼到牆壁上。做完了這 一切,天已經黑下來了,伙房送來了晚餐。 看守所裡,每星期提供兩次肉食,四川話叫作打牙祭。 今天晚上正是打牙祭的時候。 當死牢旁邊的那扇小門嘩一聲拉開時,遞進三份飯菜。木易看了看,略一猶豫,接著一本正經地對那兩名犯人說:「從今天晚上開始,我天天吃素。往後,只要送進來的肉食,全部歸你們享用。」 「木同改,」一名犯人勸道,「你一點油水都不沾,身體受不了的喲。」 「這個你們兩人就不要管我了。」木易指著牆上的羅漢像,說道:「羅漢菩薩會保佑我的。對了,我先去拜菩薩,然後再吃飯。」 兩名犯人一人扶住他的一條胳膊,將他抬到「佛腳」前跪下,又抽出三支香煙,點燃火,遞到他手裡。他雙手合十,三支香煙倒插在一個饅頭上,恭敬地擺到「佛腳」前。接著,他仰視著羅漢像,雙目含淚,無限虔誠地禱告:「羅漢菩薩,保佑我得到改判。假如我重新活下來,我天天到羅漢寺門前做半天好事。」 就在木易燒香禮佛的同時,關押在另一間牢房的子四正在寫情書。他坐在地鋪上,雙眼望著高高的鐵窗外同樣高遠但黑暗深邃的夜空。 坐到他面前的一位犯人一手執筆,一邊注視著他的嘴唇。許久,那位犯人忍不住輕聲問道:「子同改,還沒有寫一個字喲?」 「知道知道。」子四依舊望著高高的鐵窗,說道:「抬頭就寫:親愛的(一位香港女演員的名字),我愛你……」 「咦,子同改,」站在旁邊的一位犯人疑惑地問道,「你女朋友的名字我怎麼這樣耳熟呢?」忽然間,他看到那位執筆的犯人給他遞了個眼色,便乖巧地轉過話頭,「這個名字好美喲。子同改,你女朋友的盤子(臉)肯定乖喲。咦,你豔福不淺喲。」 子四低頭看了一眼執筆的犯人,說道:「我只把對她的那一份感覺說出來,你好好給我形容一下。」他重新回轉頭仰望鐵窗外的夜空,問道:「皮膚很白,很嫩,盤子又大,怎麼形容?」 執筆的犯人想了一下,「面如滿月,膚如凝脂。」 子四點了一下頭,同意了。他又問:「乳房長得很豐滿,如何形容?」 執筆的犯人說:「胸脯飽滿。」 「不行不行。」子四一口否定了,「你要形容出她的兩個乳房像即將成熟的蘋果一樣。」 「子同改,」另一位犯人笑著問道,「莫非還要寫出蘋果的清香味嗎?」 「對呀。」子四頓時眉飛色舞起來,「對對對,你娃娃說得對。就這樣形容:親愛的,我愛你的面如滿月、膚如凝脂;還愛你蘋果般的乳房散發出的……」他望著執筆的犯人,問道:「同改,到底該寫什麼香味?」 這是1997年5月30日的晚上,在死牢裡,子四幻想了一封無法寄出的信。 一封寫給香港某女明星的情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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