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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策劃「觀」念大師,盜「竊」笑紋的賊(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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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翠竹林裡:竹哨「竊」取了老人的笑紋 1974年11月15日,在四川省合川縣(現重慶合川市)的一戶農家院壩上,古均不合時宜地來到了人間。 那天,那位古均後來叫媽媽的婦人鼓著大肚子,提著一桶豬食往院壩邊的豬舍走去。家境是貧困的,媽媽不可能像城裡的孕婦一樣三天一次大檢、兩天一次小檢地做預產。院壩中央,年邁的祖父正在劈竹子,將片片竹篾精心地編織成一隻只籮筐,換一點油鹽錢貼補家用。院壩四周,密密的竹林將外面撲來的冷風梳理成柔弱的風絮。儘管天寒地凍,但鳥兒們依舊在竹林的枝葉上跳來跳去,清脆的鳥鳴依舊舔撫著祖父辛苦一生並略顯孤寂的心靈。也許是繁重的勞作動了胎氣,剛到豬舍門口的媽媽突然間哎喲一聲痛苦地彎下腰去…… 這是一個冬天的下午,沒有陽光,只有清脆的鳥鳴和著一位新生嬰兒的啼哭。 古均是在祖父的細心呵護下長大成人的。 爺爺是一位老篾匠,他做的各類竹器在那座小小的鄉場上很聞名。在爺爺最原始的初衷裡,他想將孫子培養成一個新篾匠。爺爺一生都沒到過真正意義上的遠方,遠方的概念在他眼裡便是家門口一座連一座的大山,綿綿不絕地延伸到遠方去。除此之外,爺爺還做得一手好竹哨——就是將一根拇指般粗細的竹子,按一寸長短取下來,經過加工,夾上一小片竹葉,便是一種勉強稱得起的鄉村樂器。因此,從古均能夠記事開始,爺爺便一手拿砍刀,一手牽著他徜徉在滿山清明的翠竹林裡。竹哨從爺爺的唇上竊取了笑紋,然後將快樂傳給竹林裡那些調皮的小鳥兒。爺爺對童年的古均說:「我將來把手藝傳給你,憑手藝吃飯。」 古均在聽爺爺說話的時候,正站在半山腰一塊黑色的大石堡上。從山上俯視山腳,一塊又一塊的水田裡開滿了紫色的紫雲英花。一隻白鶴從遠方的山間飛來,落到水田裡,旋即,一群白鶴從另一處遠方飛來,降到水田裡。就在這時,爺爺將竹哨塞到他嘴裡,竹哨上還帶著爺爺滿嘴溫暖的微笑。但是,還沒等他吹響竹哨,突然響起的槍聲嚇得他趕緊閉上眼。他不敢看打鳥人撲向水田撿白鶴屍體的情形,他的耳畔老是迴響著焦脆的槍聲和白鶴的哀鳴。 長到十六歲時,古均如同爺爺一樣,走得最遠的「遠方」便是合川城。爺爺是更老了,一生的勞苦全都表現在滿頭的花發和臉上深刻的皺紋裡。古均接過了爺爺的砍刀,十六歲的少年不再需要年邁的爺爺陪伴上山了,他已經能夠識別竹子的老與嫩,同時,他也學會了製作竹哨,還能把哨聲嘹亮地吹到天宇深處去。當然,水田裡的白鶴也是越來越少了,但槍聲卻是越來越頻繁地響起來。 又是一個冬天到了。 一天,古均上山砍竹子。等他肩上扛著一根老竹回到家時,驚駭地看到院壩上站著幾位公家人。 其中一位穿皮衣、夾公事包的胖胖的中年男人正惡狠狠地對著母親吼道:「拖了這麼久,××款還沒繳清。」 母親一方面驚恐不安,一方面疑惑地問道:「××款?前不久不是繳過了嗎?為什麼又……」 那位皮衣從公事包裡摸出一張油印的紙片片,遞到母親面前,依舊惡狠狠地吼道:「上次是××款,這次是××款,過幾天是××款,你看清楚了嗎?」 「我媽媽不認識字。」 古均一邊說一邊彎腰放下竹子,還沒等他伸直腰,皮衣已經站到他面前。 皮衣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媽不認識字,那……你崽兒文化高,你看清楚。」 每項××款都有充足的理由,都有非向農民收「取」不可的強硬說法。結果,豬舍裡的兩頭豬被強行「取」走了,爺爺編織的幾十個籮筐也被強行「取」走了。最後,那位已經走到院門口的皮衣又倒回來,從腰間「取」出一副手銬舉到眼前,眼珠穿過圓圓的手銬孔彈到古均的臉孔上。 皮衣冷笑著說:「不繳清這些款項,我們這些吃皇糧的只有對你進行專政了。」 當天晚上,爺爺靜靜地坐在寒風颼颼的院壩上,嘴上的葉子煙在黑暗裡閃著紅光。許久,爺爺將古均叫到面前,摸著孫子的頭,說道:「聽人家說,鄰村的龍樹在廣州已經出人頭地了,是什麼經還是什麼理的,總之是大老闆了。唉,我隔天托人說個情,送你到龍老闆那裡學做事。唉,只是不知道人家龍老闆收不收你喲。」 「爺爺,那這些竹子?……」 爺爺知道古均想說什麼,他先是彎腰拾起腳邊的砍刀,手指在刀身上剝剝地跳動了許久,然後,爺爺站起身,將跟隨他若干年的砍刀向院壩邊的竹林扔去。 古均驚恐地大喊一聲:「爺爺……」 「年關一眨眼就到了,」爺爺自言自語地說,「年關到來以前,他們追雜七雜八的款肯定追得更凶。像我們這種已經山窮水盡的人家,沒辦法交清的。唉,我怕他們到時候真要銬你呀……」 一個月以後、年關到來以前,不到十八歲的古均嘴裡含著一枚竹哨,背著鋪蓋卷,走過開滿紫雲英花的田園間曲曲折折的小路,翻過滿坡翠竹的大山,在祖父淚眼迷離的目送下,一路吹著竹哨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家鄉。於是,在這個冬天,滿耳清明的竹哨聲散失在四周虛無的空間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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