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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觀」念大師,盜「竊」笑紋的賊(九)


  9 重慶皮衣:竹哨「竊」取了最後的清音

   自從有了第一次望風打響以後,古均已經越來越熟練、越來越膽大地進入角色。在龍樹的精心策劃下,他們頻頻得手。

  現在的古均,每月給爺爺寄三百元錢回去時,已經不用請龍樹替他寫匯款單了。他對龍樹說:「不會寫匯款單是我的恥辱。」

  他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往日生活在故鄉貧困的山村裡,從未見過匯款單是什麼樣子,為什麼憑這張單子就可以從郵局取到錢?

  一天上午,古均又一次到郵局給爺爺寄錢。剛走到門口,他的心立刻狂跳起來。他看到一位穿皮茄克的中年男人提著一隻小小的密碼箱大踏步地走出郵局大門,鑽進了一輛黑色的小車。

  「皮衣。」

  古均自從闖入重慶城後,儘管早已習慣了大都市的繁華生活,但是,對導致當初他逃離家鄉的那位拿手銬的皮衣依舊懷著一份憤憤難平的心理,儘管理智告訴他:此皮衣並非家鄉那位皮衣。然而,在這天上午,因為一份突然搶入心間的衝動,古均的雙眼立刻紅了起來。他將匯款單揣入懷裡,急忙招了一輛計程車,緊緊地尾隨著那輛黑色的小車。許久,小車停到一幢住宅樓前,皮衣下車後,提著密碼箱走進了底樓的一間屋子。古均拿出幾張鈔票,拍到計程車司機手裡。

  司機急忙說:「小兄弟,你給這麼多錢幹什麼?太多了。」

  古均擺了擺手,示意司機不要再說了。他望著司機,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尊敬計程車司機。非常、非常地尊敬。」

  像這樣的客氣話,對於每天都要接觸無數形形色色者的計程車司機來說,早已是耳熟能詳了。但是,古均一副莊重的神情卻是他從未看到過的。

  他愣愣地望著古均。

  古均依舊望著司機,慢慢地解釋道:「我第一次跑到重慶,身上窮得不沾一點灰,我非常害怕……怕極了。一位過去當過知青的司機把車費送給我,他與我一無親二無故,他根本不認識我這個從鄉壩上逃難進城的縮手縮腳的小男娃娃。」

  司機問道:「你們後來有聯繫嗎?」

  古均搖搖頭,伸出一個大拇指,塞到兩排白白的牙齒中磨來磨去。「那時候,我什麼世面都沒見過,不知道記他的車牌號,不知道……」他從衣袋裡掏出一隻竹哨,放到唇間輕輕地噓了一下,趁竊「取」到竹哨上的唇紋尚未完全散失時說道,「師傅,拜託你在同行們中間互相傳一聲,一位從合川鄉下來到重慶的會吹這種竹哨的男娃娃,一輩子都感謝那位當過知青的計程車司機。」

  等計程車開走後,因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古均嘴裡含著竹哨,大膽地撞進了皮衣的家。密碼箱放在桌上,皮衣正蹲著身子做著什麼。古均用最輕巧、最快速的動作提起密碼箱,踮起腳尖車轉身就走。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古均在做這一系列動作時,一顆賊心捏得緊緊的。等他剛踮到屋門口,胸腔裡突然冒出一口氣沖上來,吹響了嘴裡的竹哨。

  等古均魂飛魄散地逃回策劃中心時,他那一副驚恐不安的樣子立刻引起了龍樹的警覺。在龍樹的再三盤問下,古均不得不將他獨自作案的過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龍樹。

  龍樹問:「密碼箱被人家奪回去了,這沒什麼關係。你仔細清一遍身上,掉什麼東西了嗎?」

  清查的結果,掉了一張填著爺爺地址的匯款單、幾張「策劃中心總經理助理古均」的名片。

  龍樹拍了一下腦袋,雙眼緊緊一閉,失口說道:「完了,你娃娃把我們全毀了。」

  龍夫人一拍大腿,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說道:「馬上搬家。」

  當天晚上,警方果然進入策劃中心,卻已是人走屋空。

  一位自小在大都市里長大的非常年輕的員警在屋角拾到一枚竹哨,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他好奇地將竹哨放到唇間用力吹了一下,竹哨的清越聲卻嚇了他一大跳。他驚愕地嚷起來:「這東西怎麼會響?天哪,它居然會響!」

  龍樹不可能再扯一個新的策劃中心做幌子了,既然身份已經暴露,他與古均一咬牙: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由盜變搶,明火執仗地走上了搶劫道路,開始在血盆裡抓飯吃了。

  1994年8月中旬,在一次搶劫中,龍樹、古均被警方抓獲。躲在暗處的幹姐姐卻逃掉了。

  1996年12月20日,重慶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了重刑初字(1996)第56號刑事判決,認定龍樹、古均犯搶劫罪,判處死刑;

  1997年7月22日,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下達了川法刑一終字(1997)第346號刑事裁定書,決定對龍樹、古均執行死刑。

  1997年7月下旬的某天夜晚,我見到了死囚龍樹。

  在見到龍樹以前,我已經給若干名死囚寫過遺書。因此,當我平靜地在他面前鋪開一張報紙,正準備坐下時,他雙眼一亮,指著報紙對我說:「兄弟,報紙給我看一下。」

  我將報紙遞給他。

  他展開,凝視著報紙上占了大半版的售房廣告。他那種專注閱讀的神態使我頗感驚訝:能夠吸引一個死到臨頭的死囚的東西,想必非同凡響。問題是,他專注的物件僅僅是報紙上的售房廣告啊,難道他與售房廣告之間有什麼淵源嗎?

  許久,他放下報紙,輕輕地籲口氣,嘴角扯起一絲冷紋,自言自語地說道:「復活了,復活了。」

  我疑惑地望著他,腦筋急速地開動起來,「復活?你的意思是?……」

  他指著報紙上的售房廣告的文字內容,說:「你看你看……」

  我終於看到了那則中、西方老百姓購房觀念的文章。

  待我看完,他又說:「這篇中、美兩個老太婆在天堂門口相逢的故事是我七年前在廣州策劃出來的。現在他們拿出來重新使用,不是復活了麼?」

  我先是震驚地望了他好一會兒,繼而從他手裡一把奪過報紙,重新仔細地讀了一遍那個故事,然後不相信地問道:「這個故事是你七年前策劃出來的?你怎麼會策劃這樣一個故事呢?」

  他先是得意地笑起來,旋即,在越來越弱的笑聲中,我看見他眼眶中慢慢地蓄起了淚水。

  於是,在1997年7月下旬,我聽到了一則策劃大師的故事。在他述說的過程中,那張報紙時而在他手裡折疊起來,時而鋪開在他的眼皮下,淚珠滴下去,很快就將報紙上那則售房故事浸染得一片模糊。末後,他問道:「你說,當初,導致我逃離廣州的真正原因是什麼?我到底錯在哪裡?」

  我無法回答龍樹的這個問題。

  接下來,我該去給關押在另一間死牢的死囚古均寫遺書了。在我沒見到古均以前,我正站在離死牢不遠的院壩上,雙臂抱到胸前,仰望幽深的夜幕深處其實什麼也看不見的遠方,陰暗的霧氣漸漸地繞著我的臉皮,竊走一絲一縷的熱情。忽然間,我聽到一聲響亮的口哨聲,哨聲穿透力極強地劃破沉沉的夜霧,還沒等我從驚愕中回過神,又聽到死牢裡傳來犯人的警告聲:「老實點!規矩點!」

  我急忙撲進死牢。我立刻看到古均那張淚流滿面的年輕如嫩竹般的臉,他的左手食指彎曲著咬在嘴裡。哨聲想必就是這樣發出來的。

  照看他的兩名犯人中,一人正用一根食指指著他,警告道:「規矩點!」

  這樣的情形使我非常吃驚,須知,在我已經接觸過的若干名死囚中,他是我看到的第一個一邊流淚一邊打口哨的死囚。那麼,在這位年輕的死囚心裡,到底隱藏著什麼樣的哨聲呢?我慢慢地走到古均面前,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這時候,在照看他的犯人的警告下,他的食指已經從嘴上取了出來,無力地放到大腿上。

  想了想,我說:「你明天上午就上路(槍斃)了,我幫你求一個情。」我轉眼望著那兩名犯人,說道,「我們三個人一起來監管他,請允許他吹一會兒口哨吧。」接著,我拿起古均的左手,將他的食指輕輕地彎曲起來,輕輕送入他嘴裡,「吹吧,天一亮,你今生今世就再也吹不到了。」

  他將兩排白白的、恍如山間嫩筍一樣的牙齒輕輕地咬住食指,淚珠一顆一顆地滴到手指上。不知為什麼,除了他的啜泣聲,他從此再也吹不出一點點口哨的響聲了。

  於是,在這個深夜,我聽到了死囚古均的故事。我恍惚看到了在滿眼翠色的竹林裡行走的爺爺,看到爺爺的滿頭白髮在冷風中飄出遙遠的思緒。我知道他在等待著滿耳清明的竹哨聲能夠在開滿野花的田園小路間、能夠在遠方綿綿不絕的青山姿影裡重新脆聲「翠色」地響起來。爺爺啊,你也許還不知道,多年前離開家鄉時響在半空中清明盈耳的竹哨聲已經成了悲哀的絕唱!

  古均說:「大哥,求你一件事。」

  我輕輕地撫住他的雙肩,點點頭。

  「我的賬上還有六塊多錢,請你轉告管教幹部,麻煩他們給我爺爺寄回去。」他的淚水嘩一下湧了出來,「唉,爺爺,今後還有誰給你寄錢啊?」

  我輕輕地抱住他,淚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

  許久,我鬆開手,含著眼淚說道:「古均,你犯的是死罪,罪不可恕,該殺。」我又說,「明天上午上路,你好好走,走好今生今世最後一步路,來世重新做你爺爺的好孫子。」

  那種在現代都市里幾乎絕跡了的竹哨,或許可以稱作樂器,它產自廣袤的鄉村那些滿山翠色的竹林裡。它的清音應該屬於那些在開滿野花的田園上空飛翔、在青山姿影的裙釵間啁啾的各色鳥兒們……那麼,當一隻黑色獵槍從竹林深處瞄向半空中自由盤旋的小鳥兒時,竹哨的聲音還會清越盈耳嗎?

  次日上午,死囚龍樹、古均被執行了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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