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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次下鄉經歷(2)


  與真正的山裡孩子近距離接觸,對我來說並不多。平時我們從書上瞭解「三農」,關注中國的鄉村思考中國的貧困,可又有什麼樣的閱讀比閱讀這些孩子的心靈來得更真實、直接、酷烈與揪心?就像我面前的這7個孩子,我想,他們不諦是中國農村一個苦難的縮影……

  隨後我們在路邊與7個孩子合影。照片沖出來後,我曾仔細端詳過這些孩子,他們的臉上除了個個現出驚疑和對照相這種東西的不適外,7個少年人的臉上,我竟然找不到哪怕一個 人、哪怕一絲的笑容。這一發現頓時令我驚悚!如果我沒記錯,這一天是6月2日。我不知道對於剛剛過去的屬於他們的節日,這群山裡娃腦子裡會是怎樣的概念,他們知道同一片藍天下的這個國度,同一塊版圖上的這個城市的其他孩子都擁有怎樣的節日嗎?……

  我們開始進山了,在山路上疾走,穿樹林趟草地過小溪。那3個女孩很可愛,知道我們要去哪裡,一直跟在我們左右。我說你們快別去了,路遠,她們說她們道熟,給你們帶路,並說那4個男孩子留在原地為我們照看車。我暗想這些孩子真懂事,男孩女孩還有自然的分工。那個比較健談的女孩一路上跟我說了很多話,很率直單純。我問她平時你們除了上學還做什麼?她說他們除了做家務就在山裡跑,所以路熟,常常為外地人帶帶路啊什麼的,客人願意給點錢就補貼家用,不給也帶路。看著她們走在陡峭不平的山路上果然健步如飛,比那些走慣了水泥路的城裡小夥還利索,不禁又生感慨。

  我問了她的學習,她說,這學期結束她小學就畢業了,因為窮,家裡可能不讓她念初中了,她很想讀書,不想像那個15歲的女孩一樣失學。我問她的學習成績怎樣?那個最小的女孩插話說她在全班考第一!她自己也說考興隆中學沒問題,就是家裡怕不讓讀。接著她說起那個15歲的女孩,她的家庭更慘,小學3年級就輟學了,因為全家就靠她一個人了。當時我插話叫這個女孩有空的時候多幫一下姐姐補習文化,女孩忙提高聲音說她教了的,可她學不進去等等。這時我看見15歲女孩慢慢抬起頭,顯出羞赧又含自卑地望著她,輕聲說不是的不是的,隨後欲言又止……天,為什麼如此不幸?我的心裡為這個女孩苦澀。想想啊,一個如花的女孩,是什麼迫使她10來歲就失去歡樂放棄夢想,去承擔一個成年人也會感到不堪的重負?她究竟熬過了怎樣的歲月才走到今天?我不禁愛憐地再望那女孩,她依然沉默,低著頭靜靜地走,像與我們所談毫不相干。那飄動的有些淩亂的頭髮,那身藍色的舊衣衫,以及她浮現在臉上、眼睛裡那種失卻了天真無邪少女歡顏的東西令我大慟!這個女孩有太重的心事,她與跟我說話的那女孩完全不同,她們倆之間永遠隔著一個逾越不了的東西,使她們成為兩個世界的人。這個孩子的眼睛裡沒有自信,這個孩子生命中的夢想過早地枯萎,我在她的臉上讀出了那種習慣在苦難中逆來順受的內容,這是一個15歲的少女啊!你只有在中國農村這樣的現實背景下才可以找到這樣的少女,你只有在她那雙寫滿了忍受再忍受的眼睛裡你才會懂得什麼叫苦難……她哪裡有自信去獲得去爭取與她同齡孩子一樣有的尊榮?她哪裡有權利去要求去實現擁有文化知識這個遙遠的奢侈?

  想起多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過的「也許我們不應該忽視任何一個卑微的生命」,這裡我想再說:「也許我們不應該忽視任何一處人的風景」——喜歡把一個人的豐富喻為「風景」——即使在一個最最普通的、不善表達的山村少女面前。因為你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女孩,曾經用稚嫩柔弱的雙肩對抗過堅硬冰冷風刀霜劍般無情的生存本身,你也絕對看不出來,她那瘦弱的身子曾經煥發過怎樣強大的生命力量,去支撐突降的苦難,鼓起毅然承載苦難的決然勇氣!

  我深深地感到,在對抗生存的壓力,在對付苦難的韌性上,這些孩子不諦是我們這些城裡人、成年人最好的老師!從她們沉默的身影、堅定的腳步中,我更感到這種素質的難得與珍貴!是苦難造就了她們,但同時又不禁揪心:這些孩子竟然自出生始就開始承載這片土地的苦難,與她們的父輩一起擔當這個民族落下的痼疾。她們也許還來不及追問苦難的緣由,她們被苦難壓彎了腰的父輩也許永遠失去了追問的力量與勇氣。
  從這天起我暗暗發誓要永遠追問下去,為她們,為我們,為子孫!

  (三)

  我們依然在繼續前行,因為腳傷未愈,我不時需要停下來對付那些斜坡與怪石。她們很可愛,不聲不響地替我探路,把好走的路讓我,她們攀著小樹或者樹枝輕鬆自如就越過了障 礙。過小河溝時前面一個人把墊腳的小石頭踩實了,再回頭牽我手過去。她們甚至索性一腳伸進那深深淺淺清澈見底的河溝裡走,走得大步流星。我看她們穿的鞋全都進水了,問她們:冷嗎?她們都答不冷。其實6月的大山深處的溪水還是挺涼的,看樣子她們早已習慣了這樣趟水而行。我這才注意到她們穿的鞋。那個15歲的女孩趿著一雙長過腳一指頭的舊黑皮鞋,雙腳全泡在浸透水的鞋裡。那個喜歡說話的女孩看起來還好,穿著一雙顯然也是成人的長過膝蓋的膠統靴,但牛仔褲的褲管卻已經濕至膝蓋上面,只有那個小女孩穿著一雙合腳的舊解放鞋,也是全部濕透了。都沒穿襪子。我注意到那個穿長統靴的女孩每趟一條河溝都有一個倒水動作,就是走路時一條腿不時向後猛一甩腳,那靴子呈垂直狀時裡面的水頓時順著褲管嘩啦倒出,隨後換腳做同樣動作。原來那長統靴非但不防水,還漏水。這樣行進中不用停下可以邊走邊倒,一會兒鞋裡的積水就倒完了。這個情景很久都沒有從我的記憶中抹去。我們知道腳悶在濕透了的鞋子裡會很不舒服。我不相信孩子們對之沒有絲毫感覺。可你從這些孩子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的不適與異樣,她們口中更不會有半句抱怨與歎息。我不禁哀哀地想:這樣的日子,原本就屬於她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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