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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山鄉賦(3)


  我就讀的小學離家比較近,還不到2裡,而上了中學,離家就遠得多了,5裡左右,而一天要走6趟:早上去,中午回來;下午去,傍晚回來;吃了晚飯去上了晚自習後再回來,這樣算來一天就得走不下30裡路。不過也許因「禍」得「福」,大學期間,我曾作為學院主力運動員參加了三次校運會並取得5000米項目一次亞軍、兩次季軍的成績,這也許應該首先歸功於小學時代的「遠足」經歷。由於從家到學校都是水田,因此我們只有沿著田埂走,而從開春播種到秋收我們所經過的田埂幾乎都是爛泥一片,走起路來非常艱難。經常上晚自習時或者回家途中突然下起大雨,由於沒有帶傘,也就只有冒著大雨,在閃電的照耀之下像只落湯雞一樣往家裡狂奔。對於大部分農村家庭來說,農活通常要幹到天黑才收工,因此晚飯普遍都要八九點才吃,我家也不例外。而學校傍晚5點就下課了,回了家,多數時候父母都不在家,家裡沒有菜,或者只有中午吃剩的一點,至於米飯,那是早上就煮好了的,到晚上的時候結成一團,結實而冰冷。這就是我很長一段時間的晚餐。後來實在吃不下,就想了個辦法,自己動手燒一勺開水,再到菜地裡拔幾棵蔥,洗乾淨切成一小段一小段後放進鍋裡,再放點油、鹽和味精,前後不用5分鐘就可以做好這道被我稱之謂「蔥花湯」的菜了。不過開始幾天感覺蠻香的,而且可以泡著冷飯吃,飯也不會那麼難以下嚥了,但這種菜吃多了,難免感到厭惡,曾幾回心裡感到很委屈,吃著吃著就哭了,吃不下,放下碗筷就去上課了。

  到初三的時候,因為是畢業班,學校給畢業班的學生安排了宿舍,可以寄宿了。寄宿的時候,飯是自己用飯盒裝好米和適量的水,放到學校飯堂裡由學校統一蒸;菜是從家裡帶來的蘿蔔乾之類的鹹菜,一般每週回家一趟,返校的時候就帶足未來一周的米和鹹菜。學校旁邊有條小溪,吃飯的時候我們就帶著從家拿來的鹹菜,再去食堂拿了蒸好的飯就直接跑到小溪邊吃。學校蒸的飯雖然很香,不過沒有水分,又沒有湯,乾飯配鹹菜實在難以下嚥,於是就在小溪邊上挖個小坑,用調羹舀來泉水和著飯一起吃,於是就在這泉水泡飯中送走了這一年。

  生活是艱苦的,而真正讓我們絕望的,則是前途的虛無。中專是不敢想的,除了那些年級排名5名以內的尖子生;而上高中,一來要求成績很好,否則考不上,二來要家庭比較殷實,否則是繳不起那些費用的。儘管我當時所在的中學升學率在全縣排名前十名,但每年能夠讀中專或者高中的,300人當中不超過10個。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所能做的就是畢業,回家幹農活,做爆竹,然後娶老婆,或者嫁人。我那一屆六個班總計360多人,除了五六個上了師範學校、三四個上了高中,加上為數不多的幾個人通過關係找到學校複讀一年初三(為了不影響下一屆的升學,當時縣教育局嚴禁複讀,因此要想找個學校複讀是非常非常難的事情),其餘的都回家了,真正實現「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我的學習成績並不好,年段排名恐怕還不能進前50名,因此也並不抱有升學的希望,但儘管如此,暑假裡中考成績出來後,由於離高中錄取分數線還差了幾十分,關於下一步的出路問題一下子就擺在了面前。記得當時看到宣傳單上有廣告說少華山招學武術的,雖然我不知道少華山在哪裡,但覺得去學武術也不錯,於是跟父母說了,但並沒有得到支持,他們覺得我還太小了,一個人出去不安全。到了9月,村裡的同年齡段的人讀書的讀書去了,學手藝的學手藝去了,只留下我一個人每天上午放牛,下午像只無頭蒼蠅似的四處晃蕩,那時候我開始真正體會到了恐懼,對前途的恐懼,也正是那個夏天,一下子讓我變得成熟。
  所幸的是,臨近10月的時候,大姐夫通過關係幫我找了離家很遠的一個中學複讀。於是我又重新扛起箱子,開始了新的生活。請原諒我的愚鈍,初三複讀一年,儘管經歷過陣痛的我無比努力,但第二年的中考成績仍然沒有達到縣一中的錄取分數線,也達不到我所填報的參考志願的那個學校的錄取線,於是我一下子又陷入了困境之中。感謝我的姐夫,又是他在我人生十字路口中救了我一把,通過關係將我弄到了離家同樣很遠的一所高中,儘管這只是全縣的末流高中,但畢竟使我的命運得以改寫。
  說實話,從小時候起一直到高中畢業,我從沒想到過我有朝一日能夠踏入大學的校門,而如今的我卻已經是研究生即將畢業。每每想起此,我都會把所有這一切歸於我的幸運。我明白,我是幸運的,但我明白幸運之下的我實在只是一個特例,那些比我年幼的小弟弟小妹妹們,仍然一拔一拔地走出初中的校門,結婚,或者外出打工。我相信農村孩子不比城裡孩子笨,教育機會的匱乏和家庭經濟拮据無法支付日益膨脹的學費是他們無法改變自己命運的最主要因素。

  山洪

  「懵懵懂懂,驚蟄好落種。」說的是到了驚蟄,差不多就該播種了,否則要誤了節氣。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說法如何,反正閩西農村大抵都是如此。等出了正月,隨著梅雨季節的來臨,新一年的農忙也就拉開了帷幕。

  浸種、催芽、下播,這是春忙的三步曲。剛開春,氣溫還很的,穀子在冷水裡是不會發芽的,於是就先用冷水把穀種浸泡1~2天之後,把它裝進蛇皮袋裡,紮緊,然後用溫水浸泡,每天2次,持續大約3~4天后,穀子就逐漸長出嫩芽來,差不多也就可以下播了。當然,種子下播前還得梨田耙地,那喚牛的吆喝聲,二十幾年不變地存活於我的腦海,而那鐵的梨耙木的陸軸(客家語,一種農具),以及老水牛的步伐,都一如千年前的樣子,客家先民魏晉南北朝以來從中原往南遷徙之時隨身所帶之物,除了書籍,也許就是這些家什了。

  等蒔了田(即插秧),南方也就開始進入了夏季,對於農民來說,水,便成了他們的頭等問題了。雖說我們那邊四處環山,但由於砍伐嚴重,那些山都成了「和尚山」,光禿禿的以至於連碗口粗的樹木都很難見到了,其結果是天晴缺水,落雨成災。在我的記憶裡,乾旱是一年的主旋律,只要隔上三五天不下雨,就該為水田的供水問題發愁了。由於水少田多,只好將有限的水源分成幾個部分,而因為擔心別人做手腳,各家都派專人負責看水,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擔當起此任務了。離家近一點的水田倒好,遠點的,就只有一直守在那邊了。我還很記得,為了看水,父親常常整夜整夜地守在山那邊的幾塊水田邊,第二天才帶著一身被蚊蟲叮咬的包回家。自我有記憶起,幾乎每年都會因為分水問題而發生數起鬥毆,而幹起架來,隨身攜帶的鋤頭便成了進攻與防禦的惟一武器,也因此死亡事件時有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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