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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被背叛的記憶(1)


  /蕭武

  還很小的時候,跟父親去送公糧。天很熱,人很多。我們排隊排得太靠後,就到倉庫外面去乘涼。我要吃西瓜,父親去買了。我做在一個碑子下面,覺得有東西硌到背了,就轉身去看。碑上有字,曰:村鎮慢行。不大一會,父親回來了,捧著一隻西瓜。吃完了,我問:碑上的字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村鎮?父親答道:就是鄉下人走路小心,走慢點。什麼叫鄉下 人?他指了指和我們一樣鋪開化肥袋坐在路邊的樹陰裡的人,說:就是他們。那麼我呢,也是鄉下人嗎?是的,我們是鄉下人。

  我們是鄉下人。我知道這一點的時候,大概只有八歲。我們是鄉下人。所以,我們走路要慢一點,不要去碰汽車。汽車是「鄉上人」的,鄉下人要給「鄉上人」讓路。

  四年級那年,風調雨順,豐收了。我家也沾了光,跟著豐收。玉米賣了一點錢,烤煙也好。這麼多年以來,我的記憶裡,那年是我家經濟上最寬裕的時候,有件事可以為證,我家的14英寸黑白電視機就是那年買的。從那以後,每天放學以後,除了做作業之外,可以看電視了。

  啊,外面的世界真精彩。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跟我們一樣大的孩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裡上課,老師不會叫孩子們出去幫他家種玉米、揀麥穗。電視上每天都是這些。

  要是我們也能那樣多好?

  我要上那樣的學校,我說。不,你不能,奶奶一邊用針搔頭發,一邊說。為什麼?因為那是城人裡人才有的日子。哦,這是城裡人才有的日子,我要去城裡。父親說,好吧,去城裡。

  車窗邊的楊樹一排一排的向後倒下去,車窗外是秋天的一律金黃。生平第一次感受坐汽車,果然與坐自行車不同。以前也坐過,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讓人心情暢快。今天要去公園,去少年宮,還要去買一支衝鋒槍。有了它,就再也不用玩父親用木頭削成的那個了。據說,這種槍會響的。

  街道乾淨而寬闊,沒有來去的牛羊,沒有架子車,沒有那麼多的草帽。汽車來來回回,員警戴著墨鏡揮舞著手臂,孩子們的頭上沒有土,臉上白淨。陽光明媚,心情舒暢。

  從商場裡出來,抱著衝鋒槍,我拼命的按電鈕,噠噠噠噠,噠噠噠噠。我在商場門前的臺階上跑上跑下。父親跟在後面,手裡拿著剛買的書,以後我就不用看那本黑白色的《三國演義》了,那上面的人都很胖,褲腰帶勒得肚子都凸出來了。這是《安徒生童話》,父親說,裡面有很多故事。

  一個小孩走過來,穿著一雙小皮鞋,說,給我看看你的槍。我說,好啊。他捧在手裡邊喊邊朝行人掃射,嘴裡的吐沫四處飛濺。我剛拭去飛到我臉上的吐沫星,準備問他叫什麼名字,一個女人走過來了。卷卷的頭髮,穿著裙子——村裡人說,這種人大多是「賣」的。

  你在幹嗎?她厲聲問。

  孩子沒回答,還在擺弄我的槍。

  走,跟我回家,沒出息,跟這種鄉下人有什麼好玩的。她把槍搶過來,一把塞在我懷裡。把孩子帶走了。孩子有些不甘心,邊走邊回頭看。

  父親說,走吧。我邊走邊想:城裡人不能和鄉下人玩嗎?父親說,他們和你不一樣,他們是城裡人,你是鄉下人。

  我要當城裡人。

  那你就考大學,考上了就再也不用當鄉下人了。

  高二那年,我看穿了世界,發覺活著是一件最無聊的事,人逃不過死亡。這是《紅樓夢》告訴我的。考上大學怎麼樣?能不死嗎?能有一段讓我激動的愛情嗎?

  青春無可奈何的逝去的憂傷像一條蛇一樣,纏繞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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