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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是你?」他望著大門口站立那個額前飄著劉海兒姑娘,淡淡地說。

  「什麼意思啊,不是我還是誰啊?」就連她為他故意打趣的語氣,也使他前所未有地厭煩——過去他喜歡她時,總是裝做討厭她,可此時他卻要儘量掩飾對她的厭煩。這是多麼可悲啊,他已感到厭煩,對她——確切地說,是對他自己。

  她那一雙眸子,被夜色映照得更為明亮,也更顯天真,此刻又不識趣地在客廳裡來回打量著:「你不會老婆才死幾天就搭上了別的姑娘吧?」這話說時,還自信地翹起嘴唇,那表情好像自己不屬於「別的姑娘」似的。立刻,從錢雨神情裡她讀懂了自己的語出不遜。

  「你來幹啥?」他說話時表情是巴不得把她趕走的。

  「我睡不著覺,想找你聊天唄。」她接了句實話。隨後立刻端詳他表情,好像從那讀得一知半解,便說:「我帶你出去轉轉吧。」她上前一步,伸手在他額頭輕掃了幾下:「你別說你想睡覺啊。瞧你這樣子,你這蓬鬆頭髮,就知道你肯定躺在床上好久睡不著了。」

  有時一個姑娘不招人喜歡不是她生得太笨,而是她過於聰明。

  「你要去哪?」他問。

  「隨便轉轉吧,我有話想對你說。」

  他沒拒絕,臉上也沒寫出詫異。他也覺得有些話是該說說了。

  奧克蘭的夜越發寂寥無聲了。車子像只蝸牛在周圍幾個社區爬行,又看見錢雨家低矮柵欄了。車子卻更加猶豫起來。他們平時都不是優柔寡斷的,最後還是錢雨主動打破沉默:「你還有話對我說嗎?」

  「啊,是的。」她故作輕鬆,依然無法掩飾心亂如麻。她是怎麼了?她不是一向認為被愛的是植物,示愛的是動物嗎?直來直去表達愛慕不是比被動接受平庸的愛慕更刺激更有趣嗎?愛,即使不是像黃河氾濫一般至少也該是來去瀟灑的遊戲嗎?

  她還記得在PenroseHighSchool上高中,是怎樣走到帥氣香港男生面前,以無所謂態度用剛剛學來的白話問人家要電話號碼;更沒忘記,是怎樣不止一次湊到浩然耳旁問他是否願意做她臨時男友,而浩然那句「其實在奧克蘭我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可是我卻不認識她」,她撲哧笑出聲後,便徹底死心了,從此彼此模糊性別概念,成了好朋友。是的,一個玩笑使他們成了朋友,可如今她怎麼就不會跟錢雨開個簡單玩笑呢?若是遭他拒絕,一句「我是開玩笑的」,不就敷衍過去了嗎?

  「你要是沒話我就先說了。」他說。

  「我當然有話。」她搬動著方向盤急躁地搶話,可車子變了道後,又改了主意:「要不還是你先說吧。」他點點頭,嘴剛咧開又被她搶話:「還是我先說吧,錢雨,我房東偷稅惹麻煩了,我不能在他家繼續住了,我想搬過來跟你一起住……」她說這話時生怕真話被誤會為藉口,一直注意著他臉上像被子彈射中似的複雜表情,自己複雜心情早被沖到九霄雲外,以至接下來的話更像未經過濾一樣:「錢雨,你不是缺錢嗎?我搬進來正好可以給你付房租啊。」

  她要是知道這話對他的傷害,打死也不會這麼說的。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眼裡充滿了報復,這種報復就跟屢次出現在那張臉上的畸形茄子式笑容似的,就跟他說出「河給人時間讓人品味」時那副沉著而滄桑的錢雨式笑容似的。這種報復來勢洶洶卻不動聲色,以至讓人難以分辨這究竟是報復還是別的什麼。他說:「你明天不要再送我上學了。」

  什麼意思?不叫送他上學了,也就是說,她曾經為他所做一切都付之東流了?很快,錢雨那招牌式畸形茄子笑容又出現臉上。那神情是她在醫院時伏在他病床前多麼想看到的啊,可生活這個惡魔卻偏偏喜歡她不需要時強加於她。

  「我馬上要買車了,以後不要再送我上學了。」他重複道。可是他不是剛剛出了車禍嗎,難道他對他妻子的死心無餘悸嗎?他至少對開車還是會有那麼點恐懼吧?

  「你這麼快就不怕開車了嗎?」她心有不甘,便直截了當。

  「難道你打算為我做一輩子車夫嗎?」反詰永遠是回答不願回答問題的最佳方式,來勢兇猛的反詰甚至有使原告淪為被告的力量。

  天啊,難道他一直把自己當車夫啦?就像自己對別的男孩那樣不公平嗎?她感到氣憤了,以為祭出眼淚武器可以擊敗他的,可這寂寥無聲夜空下慘敗的依然是自己。「你的意思是以後都不叫我來找你了嗎?」她哭著說。

  「你要這麼理解我也沒有辦法。」他推開車門有些不耐煩地把一隻腳踏出車外,另一隻腳竟在車裡蹭蹭鞋上淤泥,「好了,早點回去吧。」

  望著他背影消失在院子盡頭,一陣微風順著那未關緊車門吹進車裡,她臉上盈滿淚水。

  真的輸掉這場遊戲了嗎?不,即使真的輸了她也不會承認的。她是不會這麼放過他的。長久以來,什麼才是她最想要的?哦,越是不可能得到的,越是她想要的,錢雨當然不會是個例外。

  奧克蘭寂寥無聲之夜,一陣陣微風撲面而來,她突然感到春風得意了,一個鬼點子便也油然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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