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夏天的聖誕 >
九十


  對於露露來說,錢就是個並不複雜的數字,可這次她卻被這數位所傷,再也不想見到錢雨了,她托果果轉達:不管出事是不是因為車子,她內心已經受到譴責,雖然她現在和馬天分手了,還是要為馬天惡行儘量做些補償——她當時為什麼明知車子有問題卻不反對馬天把它賣給別人呢?

  其實露露大可不必,很快律師就帶來消息:警局最後判斷,責任在貨車司機一方。

  錢雨很快恢復了,儘管還有些結痂未褪。上學放學,他都坐著左鳴為他駕駛的小跑車。左鳴每天精心提供的笑料,使他不至輕易沉浸枯燥乏味中。只是晚上,他回到那間幾步就能從這面牆到那面牆的臥室,抬頭望著牆上鏡子,總是覺得妻子正在鏡子一邊朝著他微笑,而鏡子其餘部分正塞滿擠壓著Sina笑聲的稀薄空氣。

  腿從床上滑落,觸到個軟綿綿東西,那是羊毛墊子,是那次從農場回來,Sina從她叔叔作坊裡偷來送他的。他還記得她當時拍著這羊毛墊子,臉上小小得意的神情……天啊,他開始有些喘不上氣,手一抹鼻子,血汩汩而出,他仰頭平躺枕上,只想叫自己快點窒息,也不想叫眼淚流淌下來。自己真的沒有愛過她嗎?那麼為什麼警局對他不再追究任何刑事責任時,他還會如此難過呢?

  他和浩然幾個從小鎮回來後,奧大就開學了,他是在一個傍晚給Sina電話約她「愛上一隻鴨」品嘗中國佳餚的。晚飯後,Sina隨他漫步社區教堂附近,沐浴在朦朧夜色中。他注意到她抬頭望著雪白教堂上鑲嵌的大鐘一派快樂表情,便突然問道:「你要不問問你叔叔,上次說的農場找幫工這個事情,能不能交給我來做?」

  「啊,沒問題,要不過幾天我們再去一次農場吧。」也許這便是塔希提姑娘招人喜愛之處——從不矯揉造作。

  他是算計好要在她叔叔農場裡開始戀愛的。那段時間,白天兩人在果園裡摘蘋果,黃昏兩人一起去附近超市買食物,然後回來自己煮著吃。Sina鍾愛薯條和烤羊肉,卻也習慣錢雨拿油炒菜調味,浪漫的味道真是順手拈來。一次,他在吸足農場新鮮空氣時,突然對Sina說:「等我以後賺夠錢就帶你去世界各地旅遊。」Sina笑著沒說話。其實周遊世界一直是他頭腦中最為浪漫夢想,那麼實現浪漫夢想那一天,身邊有個異國情調美麗姑娘他當然不介意的。

  「可是……」他突然猶豫道。

  「怎麼?」Sina天真而不解地問道。

  「可是我們國家的護照去哪都不方便,即使去旅遊也會十分麻煩……」

  「啊!」Sina天真表情上立刻露出惋惜情緒,「要不這樣吧,」Sina出乎意料地問道,「錢雨,你喜歡我嗎,願意和我結婚嗎?」

  他起初一愣,然後用他一向處事不驚方式對她說:「你別逗我了。」

  「我說的是真的,錢雨,你若是與我結婚,你就可以換新西蘭護照了,這樣我們以後出去旅遊就方便多了不是嗎?」

  當時他呆住了。為了出國方便結婚?護照是他一直想要的,新西蘭護照不但會給他省下大筆學費,對將來在國外發展也不無幫助,不過,以這個理由作藉口結婚,是連自己都蒙騙不了的。

  Sina第二次提起這件事,他們已經回到奧克蘭,坐在一家燭光暗淡西餐廳裡。那天西餐廳坐滿學生模樣的用餐者。

  「錢雨!」

  「哎,到!」他回答她的方式有些調皮。

  Sina用細長調羹攪拌著咖啡,然後在巧克力蛋糕上挖個角,塔希提人熱情直率勁又上來了:「錢雨,我真的是喜歡你的,要不我們結婚吧。」

  「我也是的。」他絲毫沒有暴露出任何愧疚不安,使Sina完全相信了他的話——她把他剛才那句話理解成為:我也是喜歡你的。那潛臺詞分明是:請原諒我以東方人靦腆性格暫時還無法說出對你的「愛」。就這樣他們走進結婚禮堂,Sina也就這樣走上死亡之路。

  血液不停地從鼻孔流出來,他慢慢翻過身想坐起來,裹在身上的被子讓他感到過去步步為營就像愚蠢蜘蛛吐絲纏住自己,身子已經被懸掛半空。耳旁出現了幻覺,聽,那是什麼聲音,仿佛廚房裡水龍頭滴水聲音,不,是洗手間,那聲音越來越近,正摻和在Sina歌聲中。她以前總是哼那首曲子,可他從沒問過這首曲子叫什麼,現在她又哼著這首曲子回來了,是的,她正在洗手間洗澡呢……他顧不上趿上鞋便朝洗手間奔去。他想,即使見到她的鬼魂也不會害怕的,他一定要問問那首曲子叫什麼。洗手間門被他撞開了,他望著他自己影子出現在洗手間昏暗鏡子裡,他失望了。是的,她一定在怪他,所以當他走近了,她便遠去了,只留下一個空蕩蕩黑黢黢洗手間給他,而這一切和奧克蘭寂寥無聲的夜一樣,仿佛再也不會改變了。遺憾永遠只是遺憾了。他蹲坐洗手間地上,仰望生了黴斑天花板,鼻子流出的血又倒流回去。過了許久,那平靜天花板上晃過一道窗外掃射來的汽車燈光,他才稍稍緩過神來。他聽到高跟鞋踩踏石徑聲音。他知道那不會是Sina,Sina總是穿著舒服的運動鞋或者拖鞋,那鞋子踏在石徑不會發出任何刺耳聲響,那輕柔關車門聲也不是Sina的,Sina那駕駛位的門總是關不緊且會發出咯咯響聲的。現在,那越來越近的急促腳步聲,還有那「嘭、嘭、嘭」敲門聲更不會是Sina了,Sina的確已經死了,倘若她真的會來,也一定是輕飄飄地來的。他用身上睡衣擦擦臉上淚水,手撐地面瓷磚吃力地站起身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