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川 這是一本抗戰的口述史,然而關於「戰」卻說得少,關於生活的點滴卻說得多,年代上則從民國延伸至今。為什麼要說到今天?因為不說戰後之事,便無從參照、無從反思,更無從斗膽加上一個「史」字。出版社的編輯囑我自己為書作序,真不知該如何下筆。他說,把你們拍片時的點滴與感受寫寫就行了。此書緣起於我們在央視做的一部電視文獻紀錄片《尋找英雄》(播出時,根據上級意見,改名為《兒女英雄傳》)。但此書非彼片,可能要沉得多,也重得多。先從怪異之事談起吧。2004年10月,桂林,我們拍攝《尋找英雄》的「處女航」。時,桂林三個月滴雨未下,在七星岩三將軍墓前,我提議攝製組一起為抗戰中為國盡忠的烈士鞠躬。 三個躬剛鞠完,忽暴雨如注。同事戲言:「有冤情啊!」此後半年,重慶、昆明、騰沖、柳州、廣州、常德、上海、香港;大江南北,我等行必風雨相伴。我告訴女友我有呼風喚雨的本事,她不信。2005年2月,她隨我去東京收集資料,此前日本島還溫暖如春,就在我們到的當晚,天上竟飄下雪花,她說:莫非他們的神靈跟到這裡了?類似怪異的事情,日後又從陳玉芳女士口中聽到。她說她過去怕走夜路,自從承擔常德細菌戰對日訴訟工作後,竟不再害怕。訴訟道途漫長,她屢受挫折,一度萌生退意。一晚,走在夜路上,一位元不認識的老人突然攔住她說:「閨女,地下的那些人會感激你的,他們沒有得到的東西,你給了他們!」陳玉芳為人剛烈,說到此時卻動了情。 我想,在內心深處支持陳玉芳直到今天的,還是這出「鬼神之說」吧。鬼神本出於荒誕。但當你做著一件極艱難的工作時,內心最深處總需要一點安慰。恐懼、惶惑如何釋然?環境不給你的,只有從那冥冥之中去找了。有一句話:「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情」。此話可理解為量力而行,也可理解為盡忠盡責。在長達一年拍攝、製作《尋找英雄》的過程中,我們攝製組一邊在「道聼塗説」,一邊在儘量記錄下這些即將消失的身影走過的軌跡:一張張八九十歲的面孔,一段段聞所未聞的故事;煩瑣的細節、塵封的記憶。我輩無德,怎敢妄評前代是非。所做的,只有保留這些珍貴的口述同時,在背後加上一個個問號。2004年,在南京採訪李秀英的女兒陸玲時,她提到一個細節:1995年,李秀英第一次踏上與她有著深仇大恨的鄰國,為自己伸張正義。 在回國的飛機上,陸玲問她此行做何感想,她說:「日本人還會回來,我們還要輸。」聽到此話,當時我的情緒竟無法抑制,在陸玲面前淚流不止。我還記得,民國三十四年國府中央電影製片廠製作了「日本遞交投降書」的新聞短片,片中的解說員激動地說道:「記住這一時刻吧,這裡見證了一個民族的興起,和另一個民族的衰敗。」 卻為何,1995年、2000年李秀英和我分別從日本踏上回國路時,卻有著同樣的感受?2005年2月,在昆明,遠征軍老連長董嗣勳對我說,1944年攻打高黎貢山時,日本人的每個戰壕、每個掩體裡,都有屍體,他說:「我們從抗戰時就嚷嚷『與陣地共存亡』,但到了戰場上,真正有幾個做到的?但小日本就做到了。」我在日本留學數年,只得到一條經驗:積累的力量是多麼可怕!有的人一切從細節做起,有的人卻一切從大話說起。史書載,甲午之前,舉國叫囂懲罰倭寇,不惜與之一戰,只一人大呼「不可」。 此人叫李鴻章,此時,深諳國際形勢之人,舉國無出其右者。甲午戰敗,李老人頭頂「賣國」駡名赴日本馬關收拾殘局,日人評他「以一人敵一國」。 時至今日,我泱泱中華大國,「以一人敵一業」者又何其之多:我們永遠是十個出主意的,一個辦實事的。與其如此,不如主意少出一些。出國旅遊如今如此風行,有機會去日本和歐洲的朋友可以留心一下,看看他們屋子的牆縫是不是筆直的,然後再回來看看我們自家的牆縫,有幾條是筆直的?我們到底是不屑於把牆縫抹直,還是連牆縫都抹不直呢?又想起幾個細節:九十一歲的董嗣勳在採訪的最後說:「我為自己能在抗戰中貢獻出一點微薄的力量而自豪,這就是我一生為人的代價,雖然,個人、家庭遭到了很多不幸。」那麼,這「不幸」又緣何而生?國歌詞作者田漢先生的女兒田野,粉碎「四人幫」後,在南京街頭偶然聽到了恢復後的國歌,竟大哭不止!她所哭為何?曾在騰沖血戰中出生入死的老兵李萬芳如今雙目失明、衣衫襤褸,當他摸索到我遞給他的一百元採訪費時,竟要跪下!他又何以至此?日本律師一賴敬一郎問我:「為什麼作為受害國的中國,關於那段歷史的研究做得反不如加害國日本細緻?」我沉默以對。 每次聽到某地又一個侵華日軍罪證資料被發現,我都覺得是「恥辱」!我們早幹什麼去了?在那些背景空洞、彌漫著盒飯氣息的資料館、檔案館裡,我們攝製組為了得到那點「殘枝敗葉」花費了多少銀子!館藏品以天價出示,民間收藏一旦入庫,真如肉包子打狗!某著名館長卻拿著國庫銀兩,以研究為名,請地方官宦周遊列國……「以史為鑒」,對著歷史這面鏡子,我們照出了什麼?2004年12月3日,在南京鼓樓醫院,李秀英已是彌留之際,最後一次面對媒體的她在我們鏡頭前掉下了淚。每次我重看這個鏡頭都想大哭一場。 李秀英的赴日訴訟律師劉惠明曾對我說:「關鍵是,我們是把李秀英是當成工具看待,還是當成一個人來看待?」這個問題深深刺激了我,我也在捫心自問:作為一個職業媒體工作者,我是把她當成一個人來拍攝,還是當成一個工具來拍攝的?我希望在這本書中呈現的,是一部「活生生的」人的歷史。因為我們找到的,其實並不是什麼傳統意義上的「英雄」,他們都是普通人,是「倖存者」,是大歷史中的小人物,是「沉默的大多數」。他們的聲音不會發聵震聾,卻是我們長久忽視的。這些普通的聲音、真實的細節、摯情摯性的低語是從一個個曾被欺淩,但知道抗爭;有血性,但日後又被侮辱損害漠視過的靈魂內發出的。本書仍取名「尋找英雄」,這是為了尊重此片策劃尹韜先生的本意。感謝這部片子的總編導陳真先生,沒有他的理解、支持與指導,就沒有這本口述史。感謝林平芳女士,正是她用孜孜不倦的努力,成就了本書大部分繁雜的文稿。還要感謝劇組的同仁編導程崢、攝像趙世卓、高忠,製片朴英樂女士;感謝桂林檔案館的淩世君女士,是她推動了本書的出版。感謝南京師範大學南京大屠殺研究中心的張連紅先生、北京大學歷史系徐勇先生,他們為本書提供了無私的支持。在本書成稿之時,已有六位我們採訪過的老人與世長辭,謹以本書作為我們對他們永久的感懷! 2006年4月19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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