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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1)


   白壁:
   抗戰勝利後,國民黨在百色張發奎的司令部開了一個慶功會,我是跟著我父親去的。我坐在下麵。那些國民黨高官在臺上大吹了一通抗戰的功勳後,我父親也在臺上發言,他竟然大罵國民政府的這些軍政要員不抵抗,把這些將軍一個一個點到。他說:「向華(張發奎的號)你無能啊,特級上將,指揮不力」;夏威「不威」,「威在哪裡啊?還利用軍車做生意」;「韋雲淞,你棄城而逃,不顧抗戰」。後來,聽說張發奎寫了一封信給蔣介石,要殺掉我父親,但蔣的一個親信反對,他說我父親在教育界威信很高,怕社會影響不好,不妨利用他的剛直做點事情。因為蔣介石沒有下暗殺令,所以他們在下面也不敢把我父親怎麼樣,我也不用擔驚受怕,反而覺得罵得很痛快。張發奎他們雖然心裡恨他,但對他還是得笑臉相迎。
  
   1948年我父親因病去世,臨死的時候,他交代兩條遺言:一是,他一生從事高等教育,希望他的八個兒女都也能受到高等教育,他囑咐我母親一定要完成這個任務;第二個是,他身無分文,也知道家裡面沒錢,要我們千萬不要離開桂林,討飯也要在桂林討,如果回到北平難免過寄人籬下的生活,桂林至少還有很多人相熟。他還說,不久就會解放,解放以後你們的生活必然會安定的。話是這麼說,但當時家裡什麼都沒有。我們上學要靠獎學金、助學金,多少年來,就靠我父親的朋友,主要是馬敘倫、郭沫若、李達這三個人幫助,他們月月寄錢給我們。我讀書讀到一半就解放了,後來就靠助學金上學。說心裡話,如果沒有共產黨,我們這八個兄弟姊妹絕對是完不成學業的。
  
   呂鈴:
  
   知道父親已經不在了,母親帶著我回到了四川老家。日本投降的時候,我坐車回重慶的學校,看見大家在狂歡。我母親總是說,你父親再晚走那麼幾個月,就能見到今天了。母親的這句話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
  
   抗戰勝利後,我母親就帶著我回到了她的娘家四川銅陵。我母親家是個有錢的財主,回到老家以後,一開始生活還可以,很多親戚朋友對我們母女非常好,母親見人就送東西:我父親的軍裝、衣服都送親戚了,還有她結婚時候的一些衣服,那候丈夫死了不可以穿紅的了嘛,也送人了。當時手上也有幾個錢,有點黃金,可是,七弄八弄不久就什麼都沒有了,黃金也沒了。有人叫她去做生意,結果遭土匪搶了,沒錢了,我們家的這些親戚朋友開始一天天疏遠我母親。後來沒辦法,她只好靠織毛衣、紡棉花維持生活。後來就越來越差了,親戚朋友不上門,沒辦法,我母親就做點小生意,靠炒蠶豆啊、炒花生啊、做米酒啊維持生計。母親總是哭,有一段時間還沉醉在打牌裡,日子簡直沒法過。我的心情也壓抑,一直到了十六歲我才會笑。那是在重慶,當時我母親在人家裡當保姆,有一次忘了是因為什麼事情。我一下子笑了,有一個叫李處長的人看見說,呂玲笑起來多美呀,多漂亮啊!我才知道我笑起來很美,才知道我會笑。我從小就壓抑,很小就開始到山裡面挑水,到河裡面挑水;要洗衣服,我必須要做這些事情,那時在我的思想上就只有一個想法:早日長大,養活母親。我後來輟學回家,幫母親忙,就是為了早點進入社會自立。
  
   那時候,我們家鄉有個人是白崇禧的下屬,我母親就到重慶去找白崇禧,見到他了。他帶我母親開著小汽車到了一個機關,開了一個撫恤證明,說要幫助我母親找工作。我母親一直記在心裡。但以後就沒有任何消息了。父親臨走前,曾跟母親說過,「萬一我殉國了,不要擔心生活,政府也會照顧你們,史書也會有記載」。但後來,並沒有任何人想起過我們,更不會有人照顧我們。父親犧牲使我經受了很多磨難,也許由於這樣的磨難,我更成熟了。
  
   陳皓林:
  
   知道父親不在了,當時家裡沒有一個成年男子,幾個母親也不知道怎麼過下去,哭得很厲害。等我的那個叔叔回來以後,他們就商量該怎麼辦。為了生存,他們決定全家回到梧州去。那兒當時還有兩個小店鋪、一間舊房子。三個母親商量:「我們姐妹誰也不離開,要一起把這些孩子撫養大,讓他們受好教育。」三個母親真的沒有一個離開,都留下來了。
  
   1946年的七八月份吧,我父親被追認為上將。因為是追認的,所以後來很少提到。大概一年之後,縣裡派一個姓蔣的代表,來送撫恤金,我親眼看見的。那時候國民黨發的是法幣,還不是金圓券。那時的貨幣還不太貶值,給的是六萬,一次性的,也就相當於現在的六萬元吧。抗戰的時候,我們梧州的那個家被炸掉了,我們就用這筆錢又把房子重修了起來。我叔叔在梧州做點小生意,搞一個皮箱小作坊,靠著他,全家基本上能夠維持下去。我們讀書也是在梧州,但是我們家兄弟姐妹多,實際上沒有幾個讀到最後,有的讀到小學,有的讀到中學,都沒有讀下去,就我一個,上了大學。
  
   建國之後,說句實話,我們一直不敢太說我父親的事。有人說我們是國民黨反動家庭,我們是反動家屬,反正我總覺得同那些出身好的人有很大的區別。後來等我們讀書之後才知道,我父親雖然算不上英雄,但也是在中華民族危難的時候上前線的,是和日本人打仗犧牲的,不是在內戰中犧牲的,是為民族解放事業而犧牲的;我們不再為他感覺羞恥,平靜了很多。大概也就是從高中的時候起吧,我就開始收集有關我父親的材料,我總感覺爸爸應該值得懷念,雖然有人說他是一個反動軍官。
  
   因為我父親的特殊身份,我能讀上大學,真是一個奇跡。在那種情況下,我要考大學,並不能光成績好就行了,我在學校表現必須非常優秀,各方面都無可挑剔才行。「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上級就說,你要寫一篇批判你父親的文章,看你的文章,再考慮政審是否通過。寫這個文章得昧著良心啊!怎麼批判啊?批判什麼東西呀?什麼是反動派啊?我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寫的。「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後,上面把這篇文章還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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