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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2)


  
   闞培同:
   父親去世後,全家生活沒了著落。我母親是個家庭婦女;我二哥抗戰勝利以後就讀于國民政府的海軍軍官學校,還沒畢業就解放了,他跟著學校跑到臺灣去,沒了聯繫。全家沒有收入怎麼辦?長兄為父,大哥必須支撐起整個家庭。大哥那時候大學還沒有畢業,他只好一面念大學,一面在中學當老師;他既要解決自己的學費,還得供養我們。解放前他大學畢業了,畢業後,他申請支援東北建設,要去瀋陽。他一走,我們在柳州不好辦啊!乾脆舉家北遷跟他去了。我小學畢業讀中學是在瀋陽讀的,讀大學也是在瀋陽。
  
   剛解放的時候,我們日子還可以。我上初二那一年正好是「反右」,我開始感受到出身對我的影響了。它後來影響到了我的入團、升學、畢業分配,所有的事情都受到了影響,而且影響越來越大。比如,我在考慮報考大學志願的時候,就不得不考慮一下「國民黨子弟」的出身。我得儘量避免報考那些日後可能受階級成分影響的專業。我喜歡音樂,瀋陽就有個音樂學院,我不敢考,文科我都不敢考,最後選擇了農業機械,我總得念個大學吧,幹一行愛一行吧!
  
   1965年我大學畢業,在城市裡找不到對口的工作。我們畢業的時候,號召支援邊疆,一個教授說,農業機械化程度最高的是北大荒農場,中蘇邊境那一帶的國營農場,南方沒有什麼前途,到那兒去吧。當時還怕不批准,寫了三次申請,批了。我們一行五人,換了兩次火車到了一個叫密山的地方,從密山再往北,見不到房子,一片荒地,沒有人煙!我們五人從來沒有到過這麼荒涼的地方:今後怎麼生活呢,心裡沒底!你也不能把行李扔下打道回府呀!我們又轉了幾次汽車、馬車,才到了地方。一個茅屋,炕還是濕的,連燈都沒有。我們就找個空墨水瓶,裝點柴油,弄根線伸進去,點著了當燈用。北大荒的生活開始了。
  
   我開始對那個生活相當不適應,尤其不適應那高粱米,其次是苞米面;第一次吃真是咽不下去,我一個饅頭能吃一個小時。不過那時我們青年學生聽党的話,再艱苦不放在心裡面,怎麼艱苦都不要緊。那個時候大學生是太好用了,不講條件,不講價錢,你指到哪兒,我們就在哪兒紮根,再惡劣的環境我們也忍了。幹活累了,我就唱歌給大家聽,因為文化生活太貧乏,除了樣板戲就是語錄、選集,我能唱歌,愛唱抗戰歌曲,很受大家歡迎,有時也唱蘇聯的、英美的歌曲;記得唱的最多的一首歌叫做《葡萄架下歌舞歡天》。
  
   父親是國民黨,不管是抗日也好不抗日也好,到底是國民黨的軍官,那時候是一概而論了,父親是國民黨的,有個哥哥又在臺灣,儘管他沒打過共產黨,他是青島海軍軍官學校的學生,沒畢業就跟隨學校一起遷到臺灣去了,這也不行。「文化大革命」我跑不了,絕對跑不了,就成了「階級敵人」。他們讓我批判我父親,可我心裡明白,我自己被批鬥是我自己不能左右的,但我肯定我父親是個好人。他們說我是國民黨的孝子賢孫,我就和走資派、黑五類一起被揪鬥、批判了大約有四個月。當時,我的最大罪狀還是唱歌,你不唱毛主席語錄歌、不唱樣板戲,就是有罪,這個罪也同我家庭聯繫起來。我的歌本都被收繳了,還作為批判的材料。我唱《黃河大合唱》裡的「黃水謠」都挨批鬥。幸虧我呆的地方是北大荒,貧下中農比較多,不算很嚴酷。
  
   在大城市就不一樣了。我母親和我兄弟姐妹在批鬥中無一人倖免。當時我母親已經七十來歲了,很老實的一個人,也被批鬥。她在瀋陽,紅衛兵讓她到臺上去,向她臉上吐唾沫、撒沙子。最嚴重的一次,兩個紅衛兵在她耳朵兩邊各塞了一個鞭炮,點燃,爆炸!從那以後她的耳朵聾了。
  
   我大哥在大學畢業後主動支援東北建設,還當過鐵道部的勞模,到北京見過毛主席,因為家庭出身的關係也沒有倖免。他在勞動改造的時候,推板車拉木頭,結果一根木頭從高處掉下來擊中了他的頭部,得了腦震盪,最後他因為腦部的問題癱瘓,由偏癱發展到全癱,在床上躺了十年,死了。
  
   幸好母親挺過來了,雖然耳朵聾了,但命保住了。
  
   呂鈴:
  
   因為我父親是國民黨軍官,所以解放後一直不敢講我父親的事。「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造反派說我父親不是抗日犧牲的。我母親很生氣,就和他們爭論,我母親的性格比較剛強,你打死我我也不認輸;越是剛強,越受挫折。
  
   1970年,她一個人偷偷跑到桂林七星岩,她要去找我父親。母親一個人到處打聽,問那些老人,一個老人帶她在山上草叢中找到了父親的墳。母親講,陳將軍的墳和闞將軍的墳沒有了,就剩了幾個大窟窿,裡面積滿了水,都是「破四舊」給毀了,幸運的是我父親的墳還在,只是側邊有個洞。我母親自己在那兒待了很長時間。她為什麼對我父親這麼忠誠,我不知道。當年我父親到安南駐防,曾給她買了一個寶石,她一直收藏著,沒有打金子做戒指,一直到九十年代,她才把它做成戒指,始終戴在身邊。這是我父親留下的唯一紀念品。就是我今天戴的這個寶石。
  
   我母親對我父親非常忠誠,她的性格也非常剛強,儘管生活艱難,但一直沒有再嫁人。「文革」快結束的時候,我母親堅信党和政府會實事求是,所以她常年去北京上訴。沒錢、沒糧票,她精神都快垮掉了。她曾托一個人,希望他有機會把材料交給鄧副主席,如果不成的話就毀掉。就這樣不停地上訴。
  
   白壁:
  
   「文革」時,整高幹子弟的時候,把我也給捆了起來,算作「黑五類」,關了三個月。其實我1951年下半年才參加工作的,那時候還是學生,學生能有什麼名堂呢?他們說我父親在國民黨裡做過事,他們不說我父親做的左翼的事。我心裡知道,父親是有功于人民的。當時全國都在搞大革命,大頭兒都保不住,那麼多共產黨的老幹部都被整了,我們這算得了什麼呢。從歷史上來講,共產黨這一次失誤了,但這個失誤究竟不會很漫長。它過去功過都會有,不應該片面地光看「過」,也要看「功」,但要說真話,要讓人人都認可。歷史不是你一個人說了就算數的!
  
   我現在是民革的成員。父親雖然在國民黨政府作過官,但他不是國民黨黨員,我也不是。「文革」結束後,統戰部來找我,說黨需要我,要我到民革去做海外聯誼工作,把廣西的這個海外關係網給恢復起來。我之所以這麼做,也有我的擔心。父輩的朋友、學生,都去世得差不多了,和我同輩的人也都年紀很大了,如果上下連不上,這個外聯網路就肢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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