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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四


  蒲文忠驚聞此事之後,天天晚上做噩夢,夢見夏子謙、蒲青蓮來向他索命。他沒有想到,蒲青蓮性子會如此烈,竟做出這樣的事來,他覺得大家都瘋了,都紅了眼想殺人放火……

  這件事發生後,楊延光就把蒲文忠辭掉了,不僅撤掉了他的總灶頭,還不許他再在楊家任何一個灶幹活了,這意味著把他永遠從楊家驅逐了出去。

  想起過去的種種風光,蒲文忠覺得好像做了一場夢似的。一直以來,他都以為他的榮華富貴是在楊延光身上的,所以他賣命地為楊家做事,此時卻意識到,這一切其實也是系在蒲青蓮身上的。他以為女孩子嫁了人還能怎樣?卻不料她敢如此暴烈地反抗命運,毀了楊家也毀了自己。

  寧河鎮上的其他大灶老闆都不願用蒲文忠,即使楊家不要他了,他們也還當他是楊家的人,對他提防著。這也難怪,這些年,他沒少替楊家做事,當然其中少不了和別的大灶明爭暗鬥的事。他只能到一些小灶去混口飯吃了,這些小灶老闆還是看重他熬鹽的技術的,但他心裡明白,在這些小鹽灶幹下去,也只能是糊口而已。

  人們對蒲青蓮放火之舉議論紛紛,對她的離奇失蹤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說她是逃到外地去了,沒有人看到她乘船離開,或是從通往外面的山路走掉。如果說她是死了,河裡山間都沒見到屍體。如果說她藏起來了,為何沒有一點活動的痕跡,她靠什麼為生呢?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她就這樣從人們的視野裡消失了。

  那天放火之後,蒲青蓮趁大家亂成一片的時候,從後院爬上了那棵大樹,翻牆而去。

  在樹上的時候,她最後望了一眼這個讓她窒息的深宅大院,感到自己像逃出牢籠的鳥兒一樣,從此將擁有自由的天空,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囚禁她。她知道這精美的宅院即將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是上天和她一起毀掉了這個曾經顯赫的寧河鎮第一大鹽灶,她覺得是上天聽到了她心裡的詛咒,這一刻,她開始認同婆婆對她的評價——是個災星,不然,何以夏子謙因她而慘死,而顯赫的楊家也終於在她的最後一擊中徹底衰敗。

  無論當初是怎樣一步步弄成今日之結局的,這一切終於就要結束了。

  她真的如同鳥兒一樣輕盈地跳到牆頭,翻牆而去。她步履匆匆,毫不遲疑地向雲臺山走去。

  爬上山,來到當年和夏子謙一同許下誓言的信泉旁,蒲青蓮站在鎖龍橋上,想起夏子謙曾指著泉水說:青蓮妹妹,信泉為證,我會一輩子愛你疼你,永不負你!如今,他雖然去了,卻是信守自己的諾言的,在他短暫的一生中,一直都對她很好,未曾負過她。

  她也曾指著信泉發誓說:子謙哥哥,信泉為證,我也一輩子隻愛你一個人,除你之外,絕不另嫁他人!此刻,她望著泉水說道:「子謙哥哥,我沒能做到不另嫁他人,但這輩子我只愛過你,沒有愛過別的人!子謙哥哥,我的心永遠是屬於你的!」

  酉時到了,信泉準時漲起水來,看著一如既往翻騰著的泉水,蒲青蓮覺得恍然一夢。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情景,中間這些歲月都不存在了,她還是那個沒有結婚生子的小姑娘,和心上人一起在這裡山盟海誓……

  穿過那些陰森的溶洞,穿過狂風呼嘯著仿佛有妖怪出沒的風洞,蒲青蓮來到了那個有著金盆映日奇景的溶洞。天色已近傍晚,沒有太陽,也就不可能有金盆映日的景象出現。但從洞中射下的天光,還是映照得洞裡比別處亮堂,那光如同一個大光柱從天上徑直照下來,照到正對著的湖面上,使那一處形成一個圓圓的光圈。

  由於天氣寒冷,那碧綠的湖面上起了一層白濛濛的霧氣,看起來反倒熱氣騰騰的。在天光的映照下,似霧氣繚繞的仙境一般。湖水的綠不再是清澈的晶瑩剔透的,而是凍住了似的黏稠的綠,仿佛伸出手去,就可以把那綠一把掬起。

  蒲青蓮走到水邊,一件件脫去笨重的冬衣,脫得乾乾淨淨,一件不留,寒冷使她不由自主將雙臂抱在胸前。她戰慄著慢慢地、一點點地走進水中,水漸漸漫上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胸口,寒冰一樣的水如刀子般鋒利,緩緩地切割著她的肌膚,帶來冰涼的疼痛。

  整個身子浸入水中之後,寒冷如一床被子把她包裹了起來。當她站立不動的時候,她不再感到冷了,而當她繼續走動起來的時候,水像寒風一樣吹過她,使她瑟瑟發抖。

  她緩緩地走到了那處天光形成的圓圈裡,絲絲霧氣在光線裡升騰迴旋著,好像要把她的靈魂帶走。她知道這裡就是那次呈現金盆映日奇景的地方,是她和子謙哥哥第一次肌膚相親的地方,雖然沒有金色的太陽,沒有子謙哥哥的懷抱,站在這裡,她仍然感到非常的親切和心安。

  她舉起雙手,伸向空中,沐浴在聖潔的光線裡,感到自己已經洗去所有的罪孽,變得無比潔淨。她一次次掬起湖水,兜頭淋下,沖洗著自己,那水如一把把寒冰做成的小刀,劃過她的面頰,又無聲無息地融入水中,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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