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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零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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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福生急忙說:「我拉得動拉得動,不過是點小感冒,不要緊的!」 話是這麼說,可從碼頭走上岸,那一坡臺階走起來他都覺得有點吃力。他想起有首《挑夫謠》這樣形容道:重慶不平坦,山城多坡坎, 挑擔走上坡,腳杆酸又軟, 挑擔下坎坎,腳杆打閃閃, 上岩又翻埡,坡坡夠得爬, 一身汗淋淋,氣都出不贏, 抬頭往前看,梯坎不斷纖, 低頭向後瞧,山路條是條, 想過一匹山,要爬大半天。那臺階又高又陡,他雙腿無力,很想像拉亂腳纖一樣四肢著地,把兩手也撐上去,又怕別人笑話他像狗一樣爬著上臺階。這船碼頭可不像拉纖時的荒郊野嶺,沒人看見,想怎麼拉就怎麼拉,涉水時怕衣服有阻力,也怕磨壞了,還可以脫得赤條條的。碼頭周圍人來人往,貨船裝卸貨,客船下人,那些人經過他們這一群衣著襤褸的縴夫,都以冷漠鄙視的眼光看著,捂著鼻子匆匆而過。 同伴邀約著去了茶館,是江邊簡陋的露天茶館,搭一個竹棚,除了有一個屋頂遮一下烈日和雨,四面都是空著的,幾張桌子幾把竹椅,一些缺了口的蓋碗茶杯,一個爐子上燒著開水,就是一個可供路人歇腳的茶館了。這樣的地方,才是他們這些船工可以放心消費的。 常福生也和同伴一起來到茶館,要了一碗濃濃的沱茶,幾口滾燙的熱茶下肚,頭上冒出汗來,覺得輕鬆了一點。他們都喜歡喝沱茶,這茶味重,喝著過癮。同伴們要了些瓜子花生,椒鹽胡豆,一邊吃喝著,一邊打起牌來。常福生從來不參加,他既不想贏別人的錢,也不想輸掉自己的錢,雖然他們賭注並不大。 天氣炎熱,坐在竹棚的陰涼處,吹著河上刮來的風,常福生覺得很愜意。像他們這樣的下力人,能在勞累之後喝碗茶歇口氣已經覺得很享受了。他想到阿秀和采采還沒來過重慶城呢,要是有一天能帶她們來逛逛該多好!他在這重慶來來去去,雖然從沒進過大商店、大飯館,好歹也還是看過它的繁華熱鬧。 他靠在竹椅的椅背上睡著了。夢裡他右手牽著采采,左手牽著阿秀,帶著她娘倆逛重慶城。阿秀驚歎著看到的一切,采采高興地又蹦又跳……他給她們買了漂亮的花布做衣服,給采採買了五顏六色的糖果,還帶她們去路邊的小飯店吃豆花飯,點了好多菜,有燒得油汪汪的紅燒肥腸,有大白豆燉的豬腳,皮子肥肥的糯糯的,吃起來好不過癮,還有鹽菜扣肉,那三線肉每塊都一條瘦一條肥,肉皮用醬油和白糖煎過,蒸出來皮子起皺,咬一口直冒油,滿嘴那個香呀…… 對了,還有黃虎,采采和黃虎一刻也不分開,現在它也是家裡的一員了,不能丟下它,也要帶它來開開眼,打打牙祭。給它來一碗燉排骨,又有肉又有骨頭啃,它一定撲上去吃得興高采烈…… 旁人看著常福生,看到的是一個皮膚曬得黑紅油亮的男人,攤開四肢靠在椅上睡著了。他穿著件爛得跟漁網似的背心,那背心早已經不是原本的白色,變得灰灰黑黑。他微微張著嘴,輕輕打著鼾,臉上帶著一絲微笑……誰也不知道,他正做著一個無比美好的美夢…… 摳算盤的船又裝了貨拉回寧河鎮,常福生仍跟船回去。他的病不僅沒減輕,還因為每天繁重的體力勞動加重了,不僅越咳越凶,還發起高燒來。同夥勸他上船躺躺,他搖搖頭說摳算盤不會准許他不出力的,還是撐著拉纖唱號子。 他只覺日頭火辣辣的,曬得更加頭昏眼花,喉嚨也火辣辣地痛,聲音嘶啞了,有點唱不出來。他弓著背,努力拉著纖,只覺頭上的汗水雨點似的往下滴,有些來不及擦,淌下來進到眼睛裡,使得眼睛一陣刺痛。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深刻地體會到為什麼人們叫他們水爬蟲,的確,他就是在爬,蟲子似的一曲一伸地爬著,永遠也直不起腰來,在水裡,在水邊,纖繩勒進肉裡,把岸邊的礁石都勒出一道道深深的溝來。 病痛和烈日使他情緒低落,勉強唱道:想我們眾船工生活悲慘, 風裡來雨裡去牛馬一般; 拉激流走遍了懸岩陡坎, 船主打船主罵血汗吸幹; 衣無領褲無襠難把人見, 生了病無人管死在沙灘; 船打爛葬魚腹屍體難見, 拋父母棄妻兒眼淚流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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