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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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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身世 我的母親,毛澤東思想業餘宣傳隊的骨幹分子,穿上了打補丁的大襟襖,頭髮上抹上大白粉,牙齒上粘上一片韭菜葉,李奶奶就上場了。站在臺上的母親全然不是那個傖俗的一舉起砍刀就咬牙切齒或呲牙咧嘴的女人,她拉開架式跳進李奶奶這個角色裡,人物就出其不意地鮮明起來。我不得不承認母親是個天才,她雖然沒有字正腔圓的唱腔,但是她有絕佳的模仿才能,她神閒氣定,她投入萬分,她底氣十足,她把假戲幾乎做成了真的。 那是一月中旬的一個夜晚,天也是這麼黑也是這麼冷,我惦記著你爺爺,坐也坐不穩睡也睡不著,在燈下縫補衣裳。忽聽得有人敲門,他叫著師娘你開門你快開門。我急忙把門開開,啊,急急忙忙走進一個人來。是誰?是你爹,就是你現在的親爹。你爹他渾身是傷,左手提著這盞號誌燈右手抱著一個孩子。一個末滿周歲的孩子。這孩子不是別人就是你。你爹他含著眼淚站在我的面前,他說,我師傅和陳師兄都犧牲了,這孩子是革命的後代,你要把她撫養成人,繼承革命。他叫著師娘呵師娘,從今以後我就是您的親兒子,這就是您的親孫女兒。那時候我就我就把你緊緊抱在懷裡------ 母親在臺上聲淚俱下,台下一片唏噓。人們不停地擤了鼻涕抹在自己的鞋底或膝頭上。我們這個鎮子上的人,文明一點的女人會隨時帶著手帕,以備不時之用。男人們擤鼻涕幾乎都是一種姿勢,姆指和食指捏著鼻子,四十五度沖著地皮,發出巨響,最後雙手合在一起搓一搓。一個男人看上一個女人了,會想方設法地送一塊手帕。手帕成為定情物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買手帕不用布票。而母親並不用資產階級的手帕,她用男人的姿勢處理分泌物,一派英姿颯爽。 那一段時間,天空是那麼晴朗,人心是那麼亢奮。我們鎮子上最有名的人物就是我的母親和朝鮮的賣花姑娘。《賣花姑娘》賺足了我們這個鎮子上所有人的眼淚,那一陣子人們見了面不說吃了沒有,而是說看了沒有,同時商店裡的手帕搶購一空。賣花姑娘是螢幕上的,再好也不能觸手可及。可我的母親就在我們的生活中,大馬路上會親眼看見,母親的知名度顯得實實在在。 我的母親白天剁肉晚上上臺,由於演得太投入,免不了耗神傷身,母親明顯瘦下來。於是上臺之前,母親蹶著屁股,從櫥櫃裡拋出弟弟用過的尿布,塞在自己的胸部和腰部。下陷的兩腮讓母親束手無策,於是母親對自己下了毒手,她甩開雙臂往自己的腮幫子上刮巴掌,直到腫起來為止。耳光聲響過之後,我聽到母親嚶嚶地哭,那聲音是那麼自戀和無助。那是我有生以來惟一的一次聽到母親在哭泣。後來我知道,一個人對一件事情執迷不悟的時候,就想自虐,就想發洩,代價越大理想越近。我的母親是一個有理想的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在母親身上最終實現。 演到換場的時候,毛澤東思想業餘宣傳隊的隊長,就站在幕前大誇特誇「李奶奶」,她說母親是真正的革命的李奶奶,她以革命人的寬闊胸懷收養了一個棄嬰,要把她培養成革命的後代。這個革命的後代就在台下,站起來讓大家看一看。 我抱著弟弟藍驕子正坐在台下,劉蘇子在我的旁邊。我看到人們轉過頭來搜尋著所謂的革命後代。弟弟在我懷裡睡著了,我怎麼搖晃也不醒。我想把他舉起來,讓大家看看,我的雙臂又沒有那麼大的力氣。我碰了碰劉蘇子的胳膊,想讓他幫我把弟弟舉起來,可劉蘇子在那裡發愣,沒有領會我的意圖。可宣傳隊長堅持讓革命後代站起來。情急之下,我在弟弟的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弟弟嚎啕起來。就聽得隊長說,就是那個女孩子,抱著男孩的那個女孩子。她在毛澤東思想的哺育下茁壯成長起來了,她是一顆好苗子。 母親紅起來了,她上班的時候大家在肉案前排起了長隊,為的是一睹她的尊容。有肉票的買上一塊從她的手上親自剁下來的肉,深感榮幸。沒有肉票的看看她剁肉的姿勢也很滿足。如果有人提議歡迎她唱一段,母親就把圍裙一系,砍刀一拿唱道:擦乾了血跡葬埋了屍體又上戰場------要和敵人算清帳,血債要用血來償。 我在那種場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什麼叫身世,簡單地說,就是你從哪裡來的,也就是一個人的出處。這麼說來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因為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那個生了我的女人很慷慨地把我扔在了一個地方,像一捆柴禾。 我是一個撿來的孩子,我是一個棄嬰。要不是我的母親,我早變成了一堆白骨扔在荒野上。當然骨頭沒有現在大,因為我沒有機會長大。母親是我的恩人,是她再生了我,是她讓白骨變成了人,變成了我。我不想哭,我應該慶倖。首先慶倖我還活著,其次慶倖我不是母親生出來的。我沒有像所有的丟失了父母或走失了血緣的孩子那樣,渴望找到自己的父母。我永遠不想見到他們,因為他們給了我與生俱來的恥辱。 吃飯的時候,父親往我的碗裡夾了一塊肉,我眼皮也沒抬就把肉扔到了飯桌上。父親把那塊肉夾起來放到了自己的嘴裡。他咀嚼出聲音來,為的是不要讓氣氛太沉寂。我只敢對我的父親撒野,我不高興的時候,當著父親的面,把手捂在自己的嘴上親口咬得稀巴爛。父親給我的手上抹藥水,他的嘴裡嘶嘶地喘氣,像冬天爐子上的開水,或者一塊絲綢被一條條地撕碎。人活在世界上,總有一個人能承擔你包容你,像水對於船或對於魚。實際上父親走了以後,我便順理成章地沉沒或乾枯。 我不喜歡說話,原因是我討厭母親總是在說話。 我的不說話,在父親看來也沒什麼,因為父親在家裡幾乎一年也說不了幾句話,緘默對他來說是最稀鬆平常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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