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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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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校的講臺上,父親講的是數學,他機械地說著代數和,他常常覺得那個說話的人從不是他自己,而是被剛剛從十八層地獄時揪出來的,那個叫孔老二的人,像一條肉乾一樣戳在講臺上。但是肉乾不會出汗,而他卻為了講清什麼叫代數和滿頭大汗。他也偶然會笑一笑,他想起來勾股弦怎麼就叫勾股弦。 回到家裡沒有他的用武之地,不說話是最明智的選擇。在一個家庭裡只有兩個位置,一個是主動的一個是被動的,有人搶先佔領了一個位置,剩下的就是另一個人的。老婆對他說話的口氣是命令式的,這是政治決定的,他手裡拿的是筆,老婆手裡拿的是刀,槍桿子裡面出政權。他對他的女兒是充滿溫情的,他看她的時候眼神是那麼安逸,他看著她小樹苗一樣一點點長高,叫他爸爸的時候他心裡癢癢,他想親她一下,靠近她的時候,他放棄了這個決定,他只用他的鼻子嗅了嗅她的口氣,一股青蘋果的味道。他欣喜女兒和他一樣的不愛說話,他喜歡女兒垂著眼瞼好像在想著什麼,他喜歡他叫藍綢子的時候,藍綢子抬起眼睛看著他,她半張著嘴露著細碎的牙齒不說話。 當父親意識到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後,在我面前他感到羞愧或者說羞澀起來。他不敢看我的眼睛,仿佛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是他的一種過錯,或者是他的一個預謀。他把自己埋在幾大撂作業本後面,我知道他在窺視我。 我站在他的身後叫了一聲爸爸。 這中間有個停頓或對峙,天一下子安靜下來。這一聲「爸爸」仿佛是我對他的第一次認可或沒有預期的一點回報。 他慢慢轉過身來,把我攬進懷裡。我感覺到從他的身體裡滲出了腥濕的淚水。 我對於自己不是母親的女兒很是慶倖,當然母親也沒把這所謂兒女情長的事情當回事。她以一種私下裡的悲天憫人的口氣對我說,幸虧你到了我們的家庭裡,不然的話你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 是的,我得領母親的情,要不是母親,我早被狼叼了。母親從一隻棕樹皮的箱包裡甩出一件絲綢料子,在藍綢子的胸前瑟瑟抖動著說,你看看你看看,我們工人階級的家裡哪有這種東西。 母親的手碰到了我的前胸,我的乳房剛剛開始發育,一觸就會鑽心地疼。我皺了一下眉頭走開了。 而母親最令人佩服的精神,就是不屈不撓。她不屈不撓追上我說,這叫絲綢。什麼叫絲綢你知道嗎?就是蠶吐出的絲,蠶是動物,是有生命的,人把它穿在自己的身上,這不是一種剝削嗎?棉布才是我們無產階級的本質,是勞動人民用汗水澆灌出的棉花,用工人階級的雙手紡織的,它是最溫暖的最可靠的。所以國家印了布票供我們無產階級使用。 我說,那你怎麼還把我的名字取成綢子。 母親怔忡了片刻說,工人階級也是講人情的,他們畢竟生了你,用他們留給你的禮物紀念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說這話的時候母親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有情有義有血有肉的人了。接著又說,叫這個名字有一個好處,你要牢牢記住在你的身上的資產階級的烙印,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接著母親找出一些染料,把絲綢扔進染缸時,母親稍微遲疑了一下,也許出於女人的本性,她也有點捨不得。她把這塊純色的絲綢料子染成了紅色的,她在上面莊嚴地繡上「忠」字。母親對於舊世界的改造不放過一塊布料。她喊父親過來看她的傑作。 父親說了一個成語:化腐朽為神奇。 我看不出父親是出於欣賞,還是出於諷刺,或者是妥協。我盯著父親的眼睛看,父親手中批改作業的紅鋼筆就掉在了地上。他低下了頭,我的眼光讓父親迅速萎縮。 我穿著花布衣服上完了小學,可以說她度過了衣食無憂的童年。母親總讓我穿得乾乾淨淨的,她說你是革命的後代,不要給社會主義的臉上抹黑。母親說這話的感覺好像她就是社會主義。在穿衣服上母親總是向著我,那時學校搞演出活動,都要求學生穿白襯衫藍褲子。我的白襯衫是用商店裡買來的白棉布做的。弟弟的白襯衫是用化肥包裝袋做的。母親找來兩隻化肥包裝袋,在堿水裡一遍遍地搓洗,弟弟襯衫的後背上總有隱隱約約的「株式會社」或者「尿素」的字樣。母親晚上演出結束,團裡會給演員發一隻油餅,母親捨不得吃,晚上回來就把半拉油餅放在我枕頭上,用馬糞紙包著,油漬漬的。 後來大街上出現了不穿棉布的人,那就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的確良」的出現。隨即一個穿著的確良襯衫的男人走進了我的家裡。他也穿著一條鐵灰色的滌卡褲子,和劉蘇子的新褲子一模一樣。 嘴 辛曼在大卡車上承諾我的那條鐵灰色的滌卡褲子,在兩年後套在了我的身上,只是得到這份厚禮的不僅僅是我劉蘇子,同時還有我的父親劉文才。我們三個人都有一條同樣的褲子,辛曼說,三條褲子同時剪裁能省出一條褲子來。我們一起穿在大街上,在我們的鎮子裡簡直有一種轟動效應。相當於現在的情侶服,是對心中秘密的昭示。 辛曼返城了,被分配到鎮子上惟一的一家食品商店當售貨員。 電影院和食品商店是我們全鎮子的孩子嚮往的地方,是我們的天堂。在我們的鎮子上,電影院和食品店正好是對門。那時我的理想是,長大了做個放電影的,並開始為自己的職業做準備工作。我在筆記本上把我看過的電影編成詩:我叫小鈴鐺,家住槐樹莊,姐姐劉胡蘭,姐夫黃繼光。有一陣子大家傳抄我的詩和《紅都女皇》,一得意,我的胃口就更好了。 幸好辛曼當了售貨員,我知道我嘴上香油辣水的好日子不期而至了。辛曼站在櫃檯後,食品前,我敢說,英姿颯爽。我頻繁地往辛曼那兒跑,每次都有收穫。一塊果丹皮,一點點地放在舌面上,酸甜絲絲縷縷地化開,伸向舌根,物盡其用,舒服啊。留下一小塊給藍綢子,並伸出舌頭說,看,我吃過了。我的舌頭是黑的。蘋果脯是高貴的,瑪瑙一般,拿在眼前看,放在鼻子下聞,賞心悅目啊,一點點地咀嚼,最好沾在牙齒上一部分,吃完後一個時辰,用舌頭舔一舔牙齒,意外的收穫。點心接近於奢侈了,辦喜事的時候才有。一層一層的,一個個的懸念,好的在最裡邊。右手捏著點心,左手在下面支著,接點心渣,最後把左手捂在嘴上,一個美夢就醒了。罐頭的甜接近於刺激,舌頭會下意識地顫抖,仿佛遭遇了一場情劫,動人心魄啊。從食品店回到家裡,心情很好,把父親藏起來的一瓶竹葉青打開,喝一口,加一口水,後來酒淡了,但依然是酒啊。第二天早上起來,有點口渴。門外的窗臺上凍了胡蘿蔔,一口咬下去,腦袋瓜子炸了,可嘴裡的那個涼甜呀,一直沖向屁股門,爽到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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