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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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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知道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我有辛曼和我的父親。可我那時並不知道。 我奔走在食品店和家之間,總會碰到一些人。我碰到了我們學校管門衛的張老頭兒。他是我們鎮子上最大的酒糟鼻子,占臉部面積的四分之一,鮮豔欲滴。我想給他的酒糟鼻子做個比喻,一直沒想合適的詞。到了省城後,我見到了一種水果叫草莓,良種大草莓放爛後就是張頭兒的酒糟鼻子。沒有人能看出他的年齡,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吧。他是一條光棍兒,他打光棍的原因除了和他的酒糟鼻有關係外,還因為他有一個老娘。她老娘的年齡在六十歲到八十歲之間,兒子一發工資她就病了,張頭兒背著她上醫院。我看見張頭兒背著他的老娘有些氣短,就想學個雷鋒,上去扶一把。我的手剛碰著老娘的屁股,老娘就大喊起來,狼來了,狼來了。嚇得我差點摔個跟鬥。這老娘還有事兒沒事兒的總在我們操場裡轉悠,看到史學工的爹在做俯臥撐,他挪著一雙馬牙玉米棒子的腳前看看後看看說,你可真傻呀,你媳婦不在下面你還不知道嗎?她還伸伸胳膊扭扭腰,隨著學校的廣播做第三套廣播體操。可她逢人就說,我咋還不死呀。學校裡的熟人逗她說,您老人家可不能死呀,您老還得給兒子娶媳婦呢。這下她可來勁了,到處托人給張頭介紹物件。可物件來了,她就挑人家的毛病。她說,這麼年輕就這麼醜,到我這歲數,還不得狼不吃鬼不挨。不配我兒子啊,我兒子方頭正臉,關公再世。我不相信有我在我兒子還娶不上個媳婦。 我碰到的另外一個人,就是我們家另一個鄰居,也就是史學工工宣隊的爹,沒話找話地對我說,咳,傻小子,你爹要給你找後娘了。 我對他翻了個蛋白質的眼睛,撒腿往家跑。我看到在我家的炕沿上辛曼端端正正地坐著,看到我立刻緊張地站起來,滿臉通紅。父親異常親熱地拉我的胳膊,對我一句東一句西語無倫次。我在他們的臉上瞄過來掃過去,企圖能發現什麼蛛絲馬跡。最後還是辛曼說,蘇子,以後我們一起生活好嗎? 一起生活,三個人怎麼一起生活? 辛曼開始頻繁到我家,把一整筐的番茄帶來,到醫院找來葡萄糖瓶子,把番茄塞到裡邊,在火上蒸。一瓶瓶排在涼房裡。醃大白菜,酸蘿蔔,兩大缸,放在屋簷下,晚上黑黢黢的,像兩個武大郎。辛曼所說的一起生活,原來就是三個人一起在這一冬把這些蘿蔔白菜番茄全部吃光。於是我們要打開番茄瓶子了,下面吃。那聲音壯烈得像打響了駁殼槍。蓋子打開了,可瓶口那麼小,柿子如何能倒出來。辛曼有辦法,她站在離鍋一米遠的地方,一下一下地甩,準頭不錯。 實際上並沒有得到我的表決,他們就忙活起來了。他們粉刷了房子,換了簇新的被面。他們買了純毛毛線,十二塊錢一斤。他們瘋了,花錢買那麼一堆找不著頭緒的破玩藝兒。梅花女表,近二百塊錢。還有一套血紅的女式內衣,順便也給我買了兩塊五一雙的解放膠鞋。最無恥的是他們買了只漂亮的痰盂,雪白的底子上兩朵紅破了的牡丹花。在我們這個鎮子上,所有的人家窗根兒下都放著一隻黑瓷盆,裡面一層白色的尿堿,晚上拿回來,早上提出去。動這只盆子的只能是女人和孩子,如果有人看到男人倒尿盆,他的不恥於人類的狗屎名聲就會在鎮子上傳開。可我的父親劉秀才發揮了語文老師超常的想像力,在百貨商店公然買了一隻鮮豔的痰盂炫耀,他真是恬不知恥。 接著我們去照相。鎮子上惟一的一家照相館在街的最南頭。他們兩個坐著,我站在他們的後面,照相師鑽進黑布蓋著的箱子裡搗鼓一陣,伸出頭來讓我們扭姿作態,我的餘光看到我的父親笑起來比哭都難看,接著我被一道強光嚇傻了。這張照片出來後讓我哭笑不得,父親像一隻羊,辛曼像一隻貓,我獐頭鼠目夾在他中間,一副猥瑣的狼狽樣。 我看到他們的結婚證放在桌子上,大紅的底子上金黃色的麥穗。這是一個秋天,一個收穫的季節,一捆麥子等待父親割倒,我聽到父親的心已在磨刀霍霍。 我為辛曼擔著心,幾次想提醒她,父親身上長著一個扛子可以打死人,他是蘇修派過來的特務,他會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晚上睡著以後他聽敵臺。可又不知道怎麼開口,這樣做有吃裡扒外的嫌疑。小時候我一直以為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養活著我,可買膠鞋的時候,我親眼看到父親從腰包裡掏出了錢。 我想把我父親的醜惡行徑告訴工宣隊,史學工的父親和我的父親是我最討厭的兩個人,我要讓他們狗咬狗兩嘴毛。這個想法讓我興奮起來,我把藍綢子叫出來,神神叨叨地對她說,我要發動一場你死我活的人民戰爭,我要讓工宣隊和我的父親在靈魂深處爆發一場院革命。藍綢子不說話,她用眼睛盯著我,我即刻有些發怵。藍綢子說,我還沒見過你這麼沒有良心的人。就算我家的豬油饅頭喂了豬。我的心一下子就蔫了,我所計畫的陰謀瞬間流產。 可藍綢子的母親藍姨總愛到我家裡來串門兒,她把兩塊豬胰子塞到辛曼手裡說,這有女人的家就是不一樣,一進門暖烘烘的。趕快把事兒辦了吧,我給你們做證婚人。從我那裡割上肉,到國營食堂去待客,紅紅火火的。辛曼羞得低下了頭,我父親最愛聽這話,他的臉上露出久逢知已獻媚討好的神情。他讓我鄙夷。 接下來藍姨越說越肉麻。什麼恩愛啦,一隻枕頭啦,天上下雨地下流啦,我噁心。我知道藍姨的屁股沉,輕易不會走。我端了一盆水就潑在了外面,不一會就結了薄薄的冰。之後就到她家找藍綢子玩兒。我給藍綢子磨羊骨節,一邊抹上藍墨水,一邊抹上紅墨水。沒過多一會兒,就聽得哎呀一聲,藍綢子的母親就在攤一薄冰上摔了個底朝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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